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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春花冬藏(1 / 1)

鸳鸯湖畔,花灯如昼,箫鼓喧闹,人影参差。游湖的男女双对成行,勾勒出长长的街。

小贩们早就抢占好了摊位,攒糖人、剪红纸、画小像、卖胭脂的一路排到画舫码头。毕竟,昏了头的情人眼里只有彼此,从不细看价钱。

湖上漂着些雕花的画舫,船尾摇橹的人嗓音洪亮地唱着当地小曲儿,此起彼伏。

紧挨着湖畔的几棵绿柳,是专糊孔明灯的摊子,挂着个“今日售罄”的招牌,客人们远远见着,都掉头走了。

除了摊主老陶,摊前只有一个元宝髻、樱草色衣裙的姑娘。

“陶叔,你这摊子位置不行。下回找那画舫码头的东家聊聊,每艘画舫薄利饶两个孔明灯,每日的出货便有了保障,才好腾出心力玩点儿新的花样。”

老陶耷拉着眼皮:

“丫头,你包了我这摊子三天,今日都元夕了。你要等的人他还不来吗?”

姑娘笑嘻嘻:“今天等不到,明天我还包你这摊子!”

“咳咳,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啊。”

姑娘爽朗地大笑:

“他看到了,一定会来的!”

夜月东风,湖上光暖,却无一盏天灯。

孤高的天界上尊换了身文士布袍,混进熙攘的人潮里,像个穷且益坚的书院先生。

一百多年未下界,鸳鸯湖畔早已变了颜色。天衢扯过最近的一人:

“请问,何处能燃放孔明灯?”

对方笑道:

“今日元夕,南街老陶那里一定可以放。公子……可认得路么?”

他摇了摇头。

“恰好顺路,我引公子走一段吧。”

逆人流而下,拐过一条巷口,天衢看见了糊孔明灯的摊子,还有摊子前那元宝髻的姑娘。

姑娘举着根毛笔,一脚踩着柳树根,倾着身子在一排孔明灯上写写画画。前头几个还规矩地写着字,后头几个画风逐渐狂野,什么“老木头”、“臭冰灯”、“青萝卜”纷纷出炉。

天衢停在了原地。

……她果然在此处。

“公子,你不是要放孔明灯么?”

引路之人疑惑地唤他:

“公子?公子?”

天衢闷声不答。

近乡情怯,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踏出的脚步,偏又收回。

元宝髻姑娘丢开了毛笔,招呼着老陶托起一盏孔明灯,点起了火蜡。孔明灯冉冉升空,被遮挡的视界再度展开。

数丈之外茕茕静立的青衣公子,终于映入了眼帘。

元宝髻姑娘——春花的呼吸刹那间停止了。

如有无声的烟花在两人中间爆开,东风夜放了火树万千。

“陶叔……”

“嗯?”

“明天的摊子,我不包了。”

“诶?”

“我等的人,他来了。”

鸳鸯湖水在风中粼粼地撩拨着灯影,洪荒沧海倏然空遁,车马行人俱成光影。

他们只和彼此的目光胶着。

春花的眼圈倏地红了:

“你来晚了。”

天衢嘴唇翳动,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他不是来晚了,而是走得太快,把她弄丢了。终于返身去找她,她却在遮天的云雾里迷了路。等他放弃了指望,只盼她在云雾里好好地过,她却又稀里糊涂地自己走出来了,还与他擦肩而过,又走到他前头去了。

于是呢,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站在眼前,言之凿凿地说他来晚了,仿佛她从来没有走丢过,没有从他心上狠狠地剜过他的肉,他的血。

“我……”

他艰难地开口,一抹艳色却忽地拦在两人中间。

盛装浓抹的女子张开双臂,杏眼圆睁:

“小姑娘,懂不懂什么叫公平竞争啊?他是我先认识的,我们一路同行到这儿来的!”

春花:“……”

天衢:“……”

今夜元夕,正是陌生男女相识求偶的时节。汴陵女子坦率热烈,见着顺眼的男子,都是直接表白的。

那女子回身:

“公子,我叫秦芍药,今年二十八,是那边香药局的老板,至今尚未婚配。你呢?今年贵庚,是否婚配呀?”

天衢仿佛没有听见秦娘子的话,沙哑着嗓子道:

“我看见了你的灯。”

春花咬着下唇:

“不是我的灯。是我们的灯。”

秦娘子只听见个“灯”字,笑盈盈道:“公子,你要放灯,我陪你啊!”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咱俩可以把名字写在一盏灯上……”

这话成功地戳中了春花的牙眼,她凶猛地瞪起眼:

“他不成。”

秦娘子吓了一跳:“为什么不成?”

“……他喜欢我,痴恋我,眼里只有我。”

哪怕是在民风奔放的汴陵,这话也有点狂野了。

秦娘子懵了一懵,气势上已弱了下去:

“公子,她说的是真的吗?”

春花屏住了呼吸,表面气壮,实则惴惴地望着天衢。

天衢怔了怔,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说的都对。”

红唇弯弯,心旌意动,春花破涕为喜。

秦娘子眼前掠过一阵风,元宝髻的姑娘一把抓住青衣公子的手,穿过灯影人潮,往画舫码头奔去。

她连忙追了上去:

“公子,你别跑啊!”

夜风伴着春夜的花香,吹彻两人的衣衫。红尘人间在身畔喧嚣而过,一池春水缓缓润入干裂了百年的心田。

天衢的手掌被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握,唯恐他挣脱一般。

或者,可以这样奔跑到流光的尽头。

两人穿过码头,跳上一条空船。春花摸出个银元宝,船老大便一蒿子撑过水月浮影,将船滑入了烟波的中央。

秦娘子在码头上叉腰叫了几声,但他们很快就听不见了。

春花捋了捋微湿的额发,转脸向天衢一笑,他却默默撇开了眼,将目光投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

春花愣住了。

他好像,是和在凡间的时候,有些不同了。

她记得那些依偎与甜蜜,醇清的气味,呼吸的交错,肌肤的熨帖,瞳孔中映着对方的脸,是无上的欢喜。因此,一点点淡淡的疏离,都是刻骨的煎熬。

他是不是也一样呢?

春花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忽然难过起来。她说过好多次,说自己已经不喜欢他了,让他放下她,忘记她。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要忘记她这件事呢?

“我总伤你的心,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船尾,摇橹的船夫兜着波光,悠悠清唱着小曲儿:

“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坐西。不知妹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天衢蓦地叹了口气,捞起她的一只手,缓缓收握在自己的掌心。

到了此刻,方才有了一丝真实之感。

“你刚才……跑什么?”

他低声问。

春花抿了抿唇,强行压抑自己的不高贵和不冷艳:

“她看上你了。”

“她只是帮我指了个路。”

她不忿:

“她问你是否婚配。”

天衢眉尾轻轻上挑:

“有匪君子,淑女好逑,这也算不了什么。”

她霍然站起来。

“她还说要陪你放灯,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同一盏灯上。”光是说出这件事,就让她心里烧成了醋缸。

“或者,她只是想请我做个账房先生……”天衢慢条斯理地说。

“……”

春花愣愣地望着他,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猛地一痛。

“在你心里,我和她,难道是一样的吗?”

天衢的眸光垂落:

“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

“她没有请我吃过八珍小宴。”

春花:“……”

饶是她聪明机警,此刻也摸不清他的意图了。

“……就只是,这样?”

有泪光盈于睫上。

天衢被那泪光轻轻灼痛了一下,如有钢针细密地刺入心中最柔软之处。

自己怎么可能对她狠心呢?她是这世界上最让他无计可施的人。

“她没有……用刀捅过我的心口。”

天衢拉起春花的手,贴在自己左胸。

“她没吃过我亲手切的契丹小羔羊。”

“她没教过我打双陆。”

“她从未被我气哭,也不曾被我逗笑。”

“她没有在马车上轻薄过我。”

“她没有收过我的‘桃僵’。”

“她没为我们写过婚契,也没为我们置过宅院。”

“她不曾拎着本账本,管我要以后。”

“她不会事无巨细地记下每一件想和我分享的小事。”

“她不曾为我放过孔明灯,让我日日想她,辗转难眠。”

“她没有想念过我三年,也没有被我思念过六十年。”

“她脖颈上没有红痣,笑起来没有梨涡和虎牙,不梳元宝髻,也不穿黄。”

“她不叫春花。”

春花的眼圈红了。

“众生之中,没有任何一人与你一样。你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属于我的——这一朵春花。”

天衢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停在了半路。

为怯暗藏,怕惊愁度,又恐是幻,又恐成空。

“我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梦。但我更怕我不够谨慎,你又再受到伤害。……春花,此前每一次,从凡间到天界,我都护不住你。枉我苦修两万余年……”

春花蓦地勾低他的颈子,踮起脚尖,吻住微凉的唇。

天衢呼吸骤停,双手悬空,唯恐下一刻便接住她昏厥的娇躯。

摇橹的船夫抬头望了眼舱中重叠的身影,呵呵一笑,又唱起歌来。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画舫停泊在远离人群喧嚣的对岸,舟绳不系,几片树影投下来,风吹过,沙沙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花轻喘着离开他的唇,双目微红:

“你可记得,我说过,让你不要忘了我,也不要一直记着我?”

天衢心中微微一痛。他自然记得。

“后半句,不是真心的。”

“我以为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让你过得好,想让你觉得我不自私,死也死得高贵冷艳,所以才那样说。但其实……我想让你一直记着我,看着我,心疼我,护着我,爱我。”

愿谈大人日日想我,辗转难眠。

天衢的眼眸在橹声灯影里明明灭灭,如同银河边缘的星子。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有丝毫改变。”

“可是春花,雷镜台上九十九道雷劫,我还可相抗,你却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擦去泪水,仰脸看他:

“倘若……我们就此放弃,又算什么呢?”

天衢怔了怔。

这一直是他最为担忧的事。师尊设立雷镜台,是为考验真心。但他不知那冰冷无情的雷镜台,对他们两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上,她比他想得还要明白。

春花叹了口气。

“舍难求易,舍直求曲,我从来不齿,你也一样。”

“人也好,神也罢,真正能把握的,也只有这一隙的时光。此刻的努力,此刻的钟情,此刻的梦想。倘若我们神仙自己都畏惧了,把握不住此刻,只敢去求来者,又凭什么教世人活在当下,尽遣有涯之一生?”

“……最差的结果,把我劈成个草履虫。你就耐心着些,用个干净的小碗养着我。总有一日,我能再修回人形的。”

她不驯地抬起眸子,眼底尽是动人异彩。

“严先生,谈大人,天衢上尊,冬藏——”

“你敢不敢与我,同上雷镜台?”

天衢心跳如鼓,几乎破胸而出。

他们两人之间,她常常是有勇气和远见的那个。而他,折服在她奋不顾身的炽热中,几近于扑火的飞蛾。

细碎的吻如同雪后的第一场雨,清冽地落在她的眼、眉、唇上。怀中冰冷空旷已久,终于拥入了最契合的那一朵春花。

他在她耳边低语:“我愿与君缔永生,押上全部本钱,有错必改,有难同当,不讨价,不还价,不记账。不欺,不妄,不悔。”

天衢轻柔地握住春花的左腕。隐匿的“桃僵”在她腕上闪着流光,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这一次,他总可以好好地护住她。

夏果秋敛,春花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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