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掩住鼻子，转身往嬷嬷领路的方向瞧。屋子很大，内外用屏风隔开了，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羊毛毡，该是许久没清洗，已经布满了东西。这些恶臭却不是从这些东西上散发。嬷嬷对她说，“娘娘病了三个月了，一开始皇上那边还叫人来瞧瞧送东西，后来这院子里的人都送到了别院子，如今只留下我们两个老东西照顾。若非以前娘娘对奴才们好，咱们也不会主动帮忙。昨日御医过来，说是人要不行了，两日后要送出宫去，可这孩子……姑娘，咱们不知道您是什么高人，但能人请来我也相信你，就当做是医不好了，您当做练手也行。这是我家小姐，我亲手带大，我这心……哎，姑娘，您进去看看？”
秋实站在屏风外面往里面张望，屋子里点了不少蜡烛，琉璃灯盏也在挂在了半空上，但是光线依旧昏暗，周围密不透风，又因为恶臭熏天，呼吸上两三下就叫人头晕目眩。秋实转身问那嬷嬷，“看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人如何救，该不该救，她也要掂量掂量。可能这宫里好人不多，但也绝对有好人，大多进来的女人都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如今这情况，任何人都会有恻隐之心。可权衡利弊，她更不想招惹是非。那嬷嬷凑过来，递给秋实一只盆子，里面是呛人的药水。“这是洗手用的，怕娘娘身上的味道染在姑娘的手上。其实……哎，人都这样了，我也不瞒着。我家娘娘是受了责罚，身上抽了十几鞭子，一开始人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换了御医开了药就严重了，三个月以来，这身上的腐肉越来越多，深可见骨，真是……我们去求皇上，去找太子殿下，又去求了不少以前关系还不错的皇子，可都说人没救了。娘娘命苦，是当年皇上外出微服私访的时候带回来的，可放在宫中三五年就忘记了，也是一次宴请上才想起来娘娘，这才有了孩子……可……谁知道就出这样的事情呢？”
秋实眉头打结，低头盯着嬷嬷端着的洗手水犹豫着。这种事情在宫里时有发生，也不是她能左右。这人是个家里不管，宫里丢弃的女人，不要说怀着双生子，就是怀着满肚子的金银也未必有人管。如今自己在宫里尚且不能自保，之前又得罪了刘茹，现在还来多管闲事，这事情怕是不好处理。于是，秋实伸手一推，“抱歉，我无能为力。”
“哎哎，哎，姑娘，姑娘！”
嬷嬷急了，追上去挡住秋实去了跪到地上。“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怕死，可我家娘娘才十九岁啊，大好的年华，姑娘您多大了？姑娘，不是我老这老骨头故意找话博得同情，可真的是这样不是？她出身穷苦，从小跟着父亲在山里打猎，之前生活还不错，我一直住在她家隔壁当奶娘，后来她父亲去世，她一人带着我们全家老小在山里打猎，无意间遇见的皇上这才来了这里。这姑娘仁慈，是好人，真我们奴才们也都好，可我们的命不值钱，她还年轻呢。姑娘……”那嬷嬷一说停顿，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秋实望着嬷嬷的样子也是于心不忍。可整件事，不是同情心泛滥就必须做的。秋实说，“你们的事情我无权干涉，这人生死有命，我……”“姑娘，我家娘娘不管是生是死，过了今晚都要被送走的，我想，哪怕现在不会活过来，等送出去的路上能活了也是好，带着孩子一路逃亡，总在这里等死的强。姑娘，要不我用我这命跟她换，可这样能行吗？姑娘，我知道你的苦衷，但这也是举手之劳，你身上有什么药，哪怕是……毒药，我也认了。”
秋实的心尖猛然一缩，吃惊后撤。“只要给她个痛快，我们也跟着去，这就算圆满了，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啊……”皇上皇子众多，只有妗辞这一个公主最得宠。但不知道在别的角落，像柳贵人这样的又有多少，难道每个人来求她都要救吗？扰乱了宫内秩序，只怕她也会提早被人盯上。秋实不是怕死，是不想徒增烦恼做无所谓的反抗。这个柳贵人已经不行了。低头琢磨了一番，秋实答应下来，“救人与杀人不是一回事，你这样的要求我也不会答应，但如果真的想减轻痛苦，我可以告诉你一样药材，你们院子里的茹凤尾……”“啊，嬷嬷，肖嬷嬷，我，孩子，孩子……嬷嬷，如果我死了，把我的孩子送出宫去，千万不要恨，不要说他们的身世，就这样，这样挺好……嬷嬷，给我口水喝，我要活着，活着……”秋实怔住了。嬷嬷连滚带爬冲了进去，翻开茶盏的手慌张到乱颤，一阵阵茶盏碰撞的声响，刺耳而又艰涩。好似猫爪子挠开了秋实的心脏。母爱……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上一世的母亲死在她跟前，她那时候太小，只记得那一幕，后来每次想起来都会模糊一点，到了最后甚至想不起母亲的样子。这一世的母亲也早早病故，但母亲亲手缝制的小香囊仍然留在她身边。她就是到底，都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她抓了两只袖子里的胭脂瓶子出来，这两只都是原料，混合起来，只要配比跟药剂量的不同，可以做出解药更可以做出毒药。她不敢看里面床上那可怜女人的样子，只捏着瓷瓶子坐在凳子上。“嬷嬷，有光，遮住。我丑，死了也不要叫我的孩子知道我多无用，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嬷嬷们哭起来，伤心到叫人心碎，“娘娘，都是为了咱们啊，当时你要不是因为我们冲撞了那皇贵妃，也不会被打，都为了我们啊。娘娘，您坚持坚持，肯定会熬过去的，啊！”
哭声之中都透着无尽的意义。空气里有一种叫人爆开的气氛。秋实低头把胭脂瓶子打开了，就放在桌面上。左手的是淡粉色的，右手的是白色的。淡粉色的多了就是毒药，不能立刻毙命，但足以致命。右手的多了，不时灵丹妙药也可以叫人临时续命三五天。秋实盯着药粉，犹豫了许久。“娘娘，可后悔进宫了？”
床上的人愣了会儿，呵呵笑开了，声音干涩，沙哑异常，“死了就死了，人的命就是这样，但我不后悔啊，那个男人我爱过就够了，我只是担心我身边的人。嬷嬷家的孙子没钱治病死在了山里，当日我要是没犹豫早早找来宫里那就有了银子看病了。现在又后悔没能保护我的人，害的那么小的宫女死在了皇贵妃的手上，我空有一副打猎的好手段，有什么用呢？我只求，我的孩子……如果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光明磊落，如果死了……到了下边找我寻仇吧！”
秋实无奈急了，淡粉色的胭脂多倒出来一些，她只用指甲搅拌，又配比放入了不同颜色的液体，没多会儿的功夫毒药就制成了，无色无味，但是毒性十足。她站起来，一点一点往那柳贵人跟前走。“如果死了，也不后悔吗？”
“死了就死了，后悔什么？”
“孩子呢？”
“命就这样，活下来我也互不周全。”
“……”站在床边上，恶臭铺天盖地，呛的她眼睛流泪。借助屋子里的灯火，她勉强能看见床上那人的样子。该是及美的，只是如今已经不成模样，消瘦的颧骨凹陷到脸颊里，但依旧无法挡住她好看蹬鼻子，樱桃一般的嘴唇。秋实心有不甘，可手上动作没停止。“这是毒药，不会立刻致命，服用下去后你会假死三日，孩子也会提前生产。你的人要在三日内找到你接生孩子，不然你们三个的命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嬷嬷浑身一怔，泪水更凶猛。“娘娘，您？”
“算了，我不挣扎了，我的孩子能活着，我还求什么呢？只是你们……你们呢？”
“娘娘放心，我们求了六皇子帮忙，到时候我们会相继出宫的，我们都很安全，娘娘……”嬷嬷撒谎了，但这样的谎言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秋实的心绷着，浑身的皮肤都要被这样紧张的气氛给崩住了。她把装着毒药的瓷瓶子送过去，嬷嬷伸手要去接。陡然，那床上的人忽然动了，眼睛也睁的老大，“我认识的，我认识的。芭蕉村，可，可不一样，你是谁？”
秋实大惊。芭蕉村？嬷嬷解释说，“咱们以前就住在芭蕉村的山上，这姑娘看知道芭蕉村？”
秋实摇头。柳贵人激动抓秋实的手，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好似确定了什么一样的失望一吐气，“不是，是我认错了，我要死了才会认错人，你不是她。”
秋实惊讶望着她枯瘦的脸，如何都便忍不住她的样子。原主在芭蕉村多年，都在院子里做苦力，整日身上带伤，吃不饱睡不好，如何出去认识外面的人？可忽然床上的柳贵人说，“小秋啊，你狠不狠我啊，我答应给你送吃的，可我没能去的成……”嗡！秋实想起来了。那时候她才十三岁，杜春香对她管束不是很严，在院子打扫完可以有一个时辰外出去买菜。那天天黑路滑又雨大，回去的路上摔进了树洞里面，跟着山里一个小姑娘跑过来要救她，可是两个人力气太小，没能救她出来反而两人一起摔的更重。之后她顺着树藤爬出去，秋实因为体力不支没能跑出去。她答应要送吃的回来，不想那时候杜春香就带着曹坤找来，在山里毒打到她昏迷直接拎回了家。再后来，这件事就淡忘了。秋实吃惊问她，“你为什么记着这件事？”
“她，她说，想跟我一起跑走找她娘，她怕死……我回去后人已经不在那了。我找了，这里没有她娘啊，你们，你们……不像，不像，是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其实如何都镇定不下来，手下意识一抖，白色的胭脂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