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阵子后,支书家的弱智儿子有天下午又晃晃悠悠跑来知青住的地方了。这次他没选对时间,大把男生都在,看到他对女同学做猥琐动作,二话不说抄家伙把他揍得屁滚尿流,黎觉非一铲子打在他脑门子上,登时血顺着额角流了满脸。他鬼哭狼嚎回家去了,不多时,支书带着几个亲戚过来兴师问罪。
“你们咋把我儿子打了呢?”
“你还好意思说。”钟鸣一口唾沫吐在他脚边,“自己不管好儿子,放他过来调戏女同学,我们能不管?”
“告诉你,下回再让我们看到,第三条腿一起打折。”袁志高放出狠话。
支书带的人没有知青点的男同学人数多,隔壁知青点也是他们的好兄弟,再叫一拨人来并非难事,这帮尚未脱离青春期的男生打起架来断然不会手软,手边有什么都能拿来当武器。权衡再三,支书觉得这次最好不要正面斗殴,但大儿子脸上鲜血淋漓,看着又心疼又生气,这口恶气不能完全不出。
“你们说我儿子调戏女同学?”他嗤笑,“这不扯淡呢嘛,他话都不会说,走路也不稳,能干那事?”
“不瞒您说,还真能。”许沁柔从后面走出来,一改温柔脸色,柳眉倒竖,“您不妨好好问问家里的女眷,看看他有没有做出类似的事情。要是问不出口,就暗中观察,保证您能看到这儿的民歌里唱的画面。”
“小娘们嘴巴倒是怪碎的,看你这漂亮小脸蛋儿,没少迷惑男同学吧。”
“你他妈瞎说八道些什么!”几个男生都怒了,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要玩英雄美人的游戏我懒得管,但我儿子被打出那么多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他额头那下谁打的?”
“我。”黎觉非往前一步,他比支书高出一个头还多,体格完胜,又在气头上,压根不怕这个糟老头子,“我就是看不过眼,他那些动作,随便在哪里做都得挨揍,我今儿就揍他了咋地?你还不依不饶的,是不是想我连你一块儿打?我看你们家里居心不良啊,明知道儿子是弱智还不看好了,是不是想放他出来糟蹋姑娘,彩礼啥的都不用付,等姑娘大了肚子,名正言顺结一门亲事?”
支书气得跳脚:“你们这些学生,看着文质彬彬,污蔑人的话咋张口就来?打了人还不认错,接受再教育,有你们这样对待教书先生的吗?”
“哎嘿,对不住,您还真没资格说自个儿是教书先生,人家读的书可比你们多多了。”袁志高上前一步,他手上拿着铁锹,示威似的在支书面前晃了晃,“您是想立马滚蛋呢,还是想我们揍到你们滚呢?这玩意儿好用得很,把你们打趴下,还能顺便给你们挖个坑埋了。”
支书边上的人要沉不住气往他们头上招呼了,这时候陈军叫来了隔壁知青点的一帮男生。学生数量上有绝对优势,支书等人见状也不敢直接上,憋了半天,带着一帮人灰溜溜地回去了。
经此一役,袁志高和黎觉非关系倒是缓和不少,当晚他们就在炕上握手言和,袁志高向他道歉:“哥们,对不住,前些天脾气上来撕了你的书。我这人吧,有时候确实是欠,以前看你不怎么说话,是个怪人,就想欺负一下。今天你真他妈是条汉子,是我之前看错人了。”
“去去,怎么说话的你,人家觉非只有今天是汉子吗?”钟鸣端着一碗清水过来,“觉非,你就假装这是酒,来,咱们干了。今后可得把姑娘们保护得紧一些,别让那帮孙子得逞了。”
黎觉非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被这些家伙围在中间称兄道弟,他上学时候孤僻得很,看着袁志高他们彼此结伴踩着单车呼啸而过,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受宠若惊的心情憋得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谢谢。”最后他只蹦出俩字。
“谢什么谢,相处多久了还这么生分。”陈军往他肩上捶了一拳。
袁志高时至今日才感觉心上一块石头卸了下去,他到底还是对陈军说了心里话,“原形毕露”了。本来他已经认命,就和这些好兄弟每天干活儿,跟支书斗智斗勇,看看漂亮姑娘,将这段漫长而无望的光阴熬过去。不知道这场运动何时才能结束,等到结束,恐怕他们也有一定年纪了吧,那时候还能出的去吗?出去了又能做些什么?晚上睡不着时,他在床上烙饼,这些问题翻来覆去折磨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得不出答案。
但他的担忧并未成为现实。一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b市的信,落款是母亲的名字。
那个早已从他生命中消失的女人。多年来他已经默认她不在人世。
信上没说她之前在哪、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只叫他回一趟b市,她有重要的事情。整封信言简意赅,没有表达爱意或者歉意,文风更接近于公文而不是家书。
他没把这封信给任何一个朋友看。他可以申请回去探亲,但没人知道回去后有什么在等他。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骗局。陈军钟鸣他们肯定是顺着他的话说,毕竟他们和他一样,对他妈一无所知,他要是流露出好奇和思念,他们一定劝他回去看看,他要是表现得厌恶和疏离,他们则会怂恿他别上当,说不定找了个后爹给你呢。
焦躁不安之际,许沁柔那句话闯入脑海。
你将来会有好运的,天大的好运。
他记得说这句话时她的神色,笃定得像看到了他人生的尽头。
况且他也有点好奇,当初抛夫弃子远走高飞的女人,如今究竟是何模样。家里有她的相片,年轻时候的她美得不可方物,相较之下老爸的容貌简直不堪入目。
最终袁志高将信叠好,开始收拾行李。
陈军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神色复杂,拍了拍他:“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必须得回去一趟。”
陈军目光里充满怀疑。
“这么看我干嘛,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倒是还想不回来呢。”袁志高强笑着糊弄过去,“回来给你们带特产。”
“得了吧,那边有什么特产?咱从小在那长大,啥玩意没吃过?”陈军勾着他肩膀,“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你小子,看着大大咧咧,内心住着一个看到秋天第一片落叶就会落泪的姑娘——”
“滚你妈的,你才在秋天落泪。”
袁志高走的当天,同学们过去送行,许沁柔站在人群中,并未和他说上话,他也无意与她交谈,都没往她那里看上一眼。她心知他有意在避着她。
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她望着他消失在土路尽头,与心中那个朦胧的影子作出最后的道别。从今往后他将不复存在,她得带着原身投入真刀真枪的生活了。
回到屋里,她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完成制约支书的任务。情况比之前还要严峻,黎觉非为了她已经出手伤人,还当众威胁支书,这个死老头不可能不记仇。到时候考大学还需要他给推荐,他拿这一关卡他们,那真是抓瞎了。
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得让支书被震慑住不敢再动他们,同时又不卡他们的名额。
她和黎觉非都没什么关系,找不到更大的势力来镇压支书,更没法通过其他渠道直接离开这里。没得走捷径,只能正面突围。
她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吴碧晗。
被发配到这里来之后,她和吴碧晗的通信次数不多,但总还没断了联系。吴碧晗来信告诉她,军队里最开始的训练很严格,好不容易才熬过了新兵营的时光,现在在医院当护士,问她过得如何,需不需要她寄点钱过来。许沁柔则跟她描述乡下的苦与乐,男同学们多么仗义又多么不要脸,最后要她放心,不必寄钱过来,这里也不怎么用得上。
不过吴碧晗确实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帮到她。
许沁柔给她去了一封信,将自己的困境告诉她,问她要一份盖了公章的文件,公章是假的也没问题,整份文件做得像一点,逼真一点,支书大字不识几个,又老眼昏花,绝对判断不出文件真假。文件内容她也写在信里了,吴碧晗照着打上去就好。
在信的结尾,她破天荒拜托好友寄一瓶洋酒过来,说是为了麻痹支书,让支书先相信他们的诚意。吴碧晗收到信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这一切。公章这种东西不能随便用医院的正规货,她托其他人搞了个假的往上一盖就算完事,还煞有介事地刻上了许沁柔所属的县委的名儿。难得好友拜托自己帮忙,她除了把伪造的文件和洋酒寄回去,还给许沁柔寄了几大包饼干和钱。
“你在那边吃不到好的,这些饼干顶一顶,别亏着自己。我下次再抽空出去看看有没有其他零食。钱你上县城还是有用的,不要跟我客气。将来出去了,回b市,我给你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