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歌舞团出了一部又一部新剧，许沁柔也唱了越来越多的主题曲。她的名号不及老牌歌星，但慢慢也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个名字。一天下午，她和曲作者商量完手头的歌的风格，出门就看到陆孝清。这回他身边没有其他女人。
许沁柔顿时明白了：现在他的枪口对准她了。
“陆先生找我何事？”她装作懵懂，“对我最近的作品质量不满意？”
“恰恰相反，十分满意，所以才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下一部歌舞剧自己上台？”他示意她跟自己走，往他办公室去，“你的舞蹈功底我是放心的，担当主演没有问题，主题曲也由你来唱，公司帮你做宣传。”
他终于要捧她了。许沁柔笑道：“求之不得。”
“这是剧本。”他推给她一沓纸，“有什么不懂的明天和动作指导还有编剧一起磨合。”
她收下了：“一定照办。”然后立在他桌前不动。
“还有事？”他抬头。
“您叫我来您的办公室只是为了给我剧本吗？我以为您有更重要的事还没说呢。”许沁柔笑道。
“你去忙吧。”他口气像是使唤助理。
就在这时，许沁柔鬼使神差地对他提出邀请：“如果您今晚没有其他工作，也不需要陪伴女伴的话，可否与我共进晚餐？我请客。”
陆孝清眼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总算笑了笑：“为什么请我啊？”
“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啊。再说我现在也有了点钱，虽然请不起五星级饭店，普通西餐厅还是不在话下。怎样，给我一个面子？”开了这个头，她的心境较以往轻松许多，对他说话的口气也带着调侃和揶揄的成分，颇有些对老友的意思，“听口音您是北平来的，咱俩还是老乡呢。”
他将桌面上的文件拢了拢，起身：“那走吧，老乡。”
许沁柔带着他去了外滩边上的一家西餐厅，这是她目前消费水平的最高层次，入座之后菜单推给他：“你点吧，顺便帮我一起点，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怕我点到你不喜欢的？”
“我不挑食。你来点我放心，毕竟我苦出身，这种高档地方来的次数少，谁知道会不会点出什么奇怪的菜。啊，对，我使刀叉可能不太顺手，等会儿还请多担待。”她手撑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原本周正的眉眼流露出些许狐狸的气质。陆孝清勾画几道菜：“我也是苦出身，这都没关系，多来几次自然就熟练了。”
最先上来的是奶油汤，白腻腻的一层，许沁柔勺子在里面乱搅，半天不往嘴里送，就盯着陆孝清一举一动。被人这样看着，谁也没法好好吃饭，他喝了两口就放下餐具：“不合口味？”
“等着肉呢，喝汤喝饱了后面好东西就吃不下。”她索性放下勺子，正大光明扫视他脸，“西餐上菜顺序够鸡贼的。”
“不至于吧，服务生又没强迫你现在喝，不喝就不上第二道菜。”陆孝清扛着她炽热的目光好歹把汤喝完，直到牛排上来，她的视线才转移。
没消停一会儿，她那边的刀叉和盘子就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陆孝清死水一潭的脸皮硬是漾起了几道波纹，终于在她第五次对盘子下毒手时他出声制止：“我帮你切，你看我怎么切。”
许沁柔喜笑颜开：“多谢。”而后盘子刀叉往他那边一推，安心当大爷。
见她这么理所应当，陆孝清有点不平衡，切完之后自己就着叉子吃起来。她眉毛拧着：“喂，这是我的牛排。”
“帮你切了这么久，吃一块当犒赏有何不可？”他又露出半真不假的笑容，“说好请我吃饭，倒是我一直在伺候你。你是真不会切还是装不会啊？”
“真的装的又如何，你还不是帮我切了。”她伸手夺过盘子，“给我留点儿！”
以她眼下的支付能力来看，这顿饭价格不菲，她还另外叫了一瓶红酒上来。男女单独吃饭还喝酒，明摆着是往发生点故事的方向去的。陆孝清酒量不差，但没喝多少，全程看着许沁柔一杯杯往嘴里灌。她喝酒上头，几杯下去脸红得像八月的柿子，神智是否清明也不太好说了。酒杯底磕了嗑桌角，她命令陆孝清：“帮我再倒点儿。”
念在眼前是半个醉鬼的份上，他乖乖照办了。许沁柔见他这么顺从，心生感慨：“知道吗陆先生，好多年前我就见过你——不对，是见过你的相片，在一份娱乐杂志上。当时我对你这张脸真的没有好感，严肃得过分，不真诚，看了想抽你几巴掌。”
她打了个酒嗝：“不过现在我不想抽你了，你这人还不赖。”
“就因为我帮你切了牛排倒了酒？”
她点头又摇头，想说什么，但组织不出完整词句。陆孝清啼笑皆非：“你的要求还真简单。”
一瓶酒喝了将近一半，许沁柔还不罢休，看样子非得和另一半较劲。陆孝清不肯给她倒了：“你醉倒在这里我可不负责把你带回宿舍。”
许沁柔原本就怀着了解他试探他的心思，酒是最好的撬棒。她装疯卖傻很有一套，自己起身抄起酒瓶拔了塞子，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送到他嘴边：“那你喝，喝不完不准走！我买了单的，不喝可惜了。”
他没有发火的迹象，但对伸到嘴边的杯子碰也不碰，只镇定地望着她：“撒起酒疯来了？”
他们坐在西餐厅的包间里，服务生出去了，没有其他人。许沁柔不担心会被人撞到这一幕，手稳稳地拿捏着杯子，抵在他嘴唇上，笑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同意我把刘小姐的机会拿过来？还有，你当初录用我之前，为什么每一首琵琶曲都不让我弹完？你要是回答，这杯酒就是我敬你的，要是不答，就是我罚你的。”
陆孝清自认骨子里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搁年轻时候，有人对他这么蛮不讲理，他恐怕早就夺过酒杯浇对方一头一脸了。当时他没地位，谁都能羞辱他，反抗一下平辈和小辈的还行，老大这么对他他只能暂且忍下来，待时机成熟加倍还击。等到混出名堂来，手下人都恭恭敬敬的，对手也干不出这么没品的事，他温良谦恭的面具戴久了，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摘下来。何况对方是个女人，并且足够漂亮。他还没被女人这样“胁迫”过，难得的新鲜感令他流连片刻，没有即刻做出反应。
许沁柔手腕稍稍用力，酒杯边沿压进他嘴唇的肉里，印出一道浅浅的压痕。
陆孝清倏忽拿过她面前的杯子，如法炮制，灌满酒后贴到她唇边，大有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意思。她愣了愣，而后屈起手臂，示意他跟着做，与此同时伸长上半身，迁就他的动作。
就这样，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喝下了一杯拧巴的交杯酒。
他放下酒杯，紧绷绷的面容舒展开来：“我肯换你，就是欣赏你这种厚脸皮的劲头。”
“难道不是因为我唱得好？”她语气失落，一脸坏笑。
“确实不错。”他坦诚道，“但你这个表情，我宁可承认是我聋了。”
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许沁柔借着酒意什么都敢问，问他有过多少个女人，是不是对每一个录取进来的女演员女歌手都要据为己有，还问他曾经玩过的正在玩的女人当中哪一个或哪几个最符合他口味，一路都在这些带着颜色的问题上打转。陆孝清自然不可能一一回答，因此大部分时候是她自说自话，他只顾着装聋作哑。直到她问起他怎么爬到今天的，他心底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拨动了，有了开口的念头。
“我羡慕你。”她酒嗝越打越多，手上力气也越来越大，恨不得把酒杯敲碎掉，“你终于混出头了，但我还在熬，不知道有没有熬出来的那一天。我还是个女人，干什么都没优势，只能靠这个靠那个，就算有一天上来了，该怎么上来的还是会怎么下去。”
“没什么好羡慕。”他摇头，回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当年一路颠簸来到上海，包里连一顿饭钱都凑不出，做过戏园子里的案目，卖过水果卖过报纸，当过裱画店里的学徒，被剥削被欺负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后来凭着良好的体格和不要命的死磕精神，进了青帮当打手，机缘巧合帮头目解决了一个重要的人，才自此得到高升机会，走到今天一路险象环生，太多东西都是糊里糊涂却又无可奈何地丢掉了，想寻觅也无从下手。
“活得轻松点才好。”他说。
“好个屁，而且一点也不轻松。”许沁柔也在回忆过去，想起徐小八那张英俊又欠抽的脸，酒精开始在血管中沸腾，“我连别人欠了我的钱都讨不回来。”
陆孝清想起那晚她在太平戏院后台门口大吵大嚷：“那个武生欠了你的钱？”
她一拍桌子，桌上杯盘晃荡：“欠了好多！我基本上全副身家都被他弄走了，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不认我了，还勾搭上了富家小姐。人渣！败类！”
他听出点东西来了：“这是你上一任男朋友？”
“我没有这种混蛋男朋友。”她死命摇头，“没有。没有。他不是。我只想要回我的钱，还想揍他，酒瓶子爆他头——”
她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陆孝清默然，纸巾放在她面前任由她咆哮抽泣。
“你醉得不轻，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考虑剧本。”最后他低声劝慰，心中倍感莫名其妙。好端端一顿饭，自己明明是被请的，现在反而沦落成了老妈子。打是下不去手的，骂也没用，一个醉鬼听得进什么道理，弄不好还操起瓶子给他来一下。
她胡乱擦了脸，目光炯炯：“我现在不想睡觉。我们找家舞厅——就百乐门那边吧，你教我跳舞。”
“我记得学校里有开设过交谊舞的课程。”他淡淡道。
“那是女院，女老师教我们，太没意思了，我要和男人跳。”她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捞起他胳膊就要往外拖，“还是我请，所有费用都是我付，你陪我就好。”
他所有的节奏被她就此打乱。开娱乐公司的人除了抱着洗钱的目的，或多或少是对各色漂亮姑娘感兴趣，捧红她们，看着她们白天在外高贵风光，夜里屈于人下辗转流连，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他也不能免俗。但多年以来全都是他掌控全局，从未将主动权让给过猎物。在他计划中，跟许沁柔会有那么一天，可绝不代表今天就能喝一肚子酒还去跳一整夜的舞。想拒绝吧，醉鬼力气大得很，脸面仪态可以全都不要。她已经付了饭钱，生拉硬拽将他带往百乐门的方向。他的司机将车停在饭店门口，见他们出来，殷勤地拉开车门，但许沁柔头也不回，拉着他上了一辆人力车。
陆孝清对司机摆摆手，叫他开车跟上。
夜风一吹，许沁柔清醒了不少，不过早在请客的瞬间她就决定不要脸到底，索性往他肩上靠，要他帮忙挡风，顺带遮掩一下自己的表情。原身的酒量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差，她脸色看着吓人，脑子还是能转的。今晚疯了一把，她发现陆孝清完全是个半推半就的主儿，不能说是纸老虎，但攻略下来似乎也费不了多大力气。无论如何，他准备捧她了，作为交换，她得让他感受到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撒娇、讨好、殷勤、顺从，这些是其他女明星惯用的招数，简单粗暴，男人很吃这一套，但有效期不长久。如果她要走这条老路，远了不说，那位刘小姐就是个例子，现在他厌倦了，不捧她了，她也就落了下来，报纸杂志上再也不见她名字。
话说回来，一直疯疯癫癫也绝非可行之道。不知今天自己的表现是否过火了。在人力车上思量再三，她拟定出自己大致的计划。今晚过后要冷却一阵子，之后再见面要表现得文静一些，最好带着点羞涩和难堪，先让他找回场子，关系要再往前推动，得他自己来，不然男人很大可能就此失去兴趣。
到了百乐门，许沁柔外套一脱，拉着他往舞池里钻。一曲华尔兹跳完回到休息区，有几个人是和他交好的，纷纷上来招呼，一位银行家朋友看了眼许沁柔，笑道：“陆先生的女友？”
她眼里放出精光，怎么看都像奸笑，就等着他答应。
反正这个圈子里的人开放，换女伴女友是常事，承认了也不算什么。陆孝清小幅度点头。许沁柔见了立马挽住他手臂，软下身子，小鸟依人：“孝清，再教我跳波尔卡好不好，我不是很会。”
一连三首舞曲过去，陆孝清有一定年纪了，有点吃不消，她也见好就收，挽着他回去。半道上对上一副熟悉的面孔。
不。是两副。
徐小八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自己昔日小师妹，看都看到了不好扭头就走，装作看不见擦身而过也显得太不礼貌，只好生硬地点点头。倒是程丽娜热情得很，不过不是对她：“陆先生也来跳舞哪？挺久没看到了。”
“程小姐晚上好。”陆孝清微微点头，“令尊身体可还硬朗？”
“好着呢。”她转向许沁柔，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她似的，彬彬有礼，“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许沁柔报上本名，程丽娜嘴巴张成o型，但仅此一秒，随后便恢复常态：“我在百货公司门口听过你的歌。许小姐，幸会幸会。”
她与程丽娜握了握手，没少使力气，只是程大小姐神色如常，看不出痛苦的痕迹。
许沁柔应付完她，笑着看向徐小八：“徐先生，久仰大名。”
徐小八没了戏装行头和妆面的遮挡，面对她的脸色实在太僵硬，礼貌地笑一下都做不到。他没有太多演戏的天分，只能依靠程丽娜圆场。许沁柔偏偏不放过他：“徐先生好福气啊，有程小姐这样好的舞伴。刚刚我看见你们跳舞了，她教你教得可用心。”
“千万别这么说，他比我灵活多了，是他带着我跳才对。”程丽娜笑道，“许小姐要是掌握不好节奏，我就让他也教教你。”
“这倒不必，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够多了。”
徐小八站在一旁，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