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杰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这是酒吧老板提前让他走人,说他有伤在身后半夜的找其他人顶替。母亲靠在凳子上打盹,他一进来她就惊醒了:“这么晚。饭吃了吗?”
他晃了晃饭盒:“吃啦。”而后走到洗手池边。何母过来把他撵走:“你伤口不能沾水,我来洗。几点钟吃完的,现在要不要吃宵夜啊?冰箱里还有饺子。”
“宵夜就算了,你快点去睡吧。”何英杰催促母亲。
关了灯,两人躺在各自的铺位上,没有翻来覆去,却都盯着天花板。凌晨两点何英杰起来上厕所,回来时看到母亲倚靠在床头。
“你没睡着啊?”他说。
“你不也是。”母亲说。她知道他但凡睡熟是绝对不会起夜的。
“在想什么?你这个年纪应该很少会失眠吧。”母亲说。
何英杰不指望自己的心思能瞒住亲妈:“想前天——应该是大前天的事情。”
母亲问他是不是做了这方面的噩梦,他笑道:“你儿子没这么脆弱。”
“但我觉得你的话有道理。”他说。他指的是母亲让他考警察的建议。
何英杰从十二岁开始就跟叼着烟拿着啤酒瓶的古惑仔为伍,飙车打架没少干,街头暴乱亦是见过不止一回,对偷袭和围攻早已见怪不怪,出人命也没什么,反正人终有一死,他也早就做好了自己可能被人砍死或摔下山崖的心理准备。
但这次不一样。混在人群里打人,和乌泱泱一帮人专门对着自己有备而来,惊悚程度是大不相同的,况且这次他们的目标除了他,还有他妈妈。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断手断脚,但威胁到自己亲妈身上,就玩得太大了。
他低声道:“妈,我现在去考警校,还来得及吗?”
何母笑了:“来不来得及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是警校校长。你自己去咨询一下。”
“或者你先找阿柔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母亲补充道。
何英杰点头又摇头,末了只说先去警局问问。
结果令他绝望。考警察没有社会招聘这一说,非得念警校不可,而要入学警校,首先得参加会考,成绩要求还不低。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好好念书,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得回去恶补初中高中的知识。何母没有太多社会关系,想要找个高中读,还得拜托许沁柔家里人。
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背着她做决定,必须当面同她商量。
他把她约出来,首次把地址选在高级茶楼而非糖水档路边摊。许沁柔学校有舞会,她提前离场,还穿着礼服踩着高跟鞋,拎着一只小手包,在他面前坐下,玫瑰香水的味道在他鼻尖缭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笑道,“怎么跑来这地方?怪不习惯的。”
他没有笑。之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此时一下子又摆在台面上。他攥着自己破旧夹克的边沿,盯着她极具设计感的黑色礼服和精致的妆容,只想把桌布扯了,让桌面上的杯子盘子花瓶全都叮呤咣啷摔在地上。纵然如此他也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张桌布能丈量的。
觉察到他情绪不对,她也严肃起来:“有话就说,对我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
他如鲠在喉,最后说一半留一半:“我想上学。从高中开始念。”
“好事啊,”许沁柔眉头舒展开来,“干嘛扭扭捏捏的。你看上哪所高中了,我帮你活动一下。”
考虑到自己目前几乎为零的知识量和考警校所需要的会考成绩,何英杰认为自己应该去一个比较好一点的高中,管得比较严的那种,于是他报了一所重点中学的校名,又很快丧气:“不过就算你帮我活动进去,我也未必能顺利毕业,更别提会考了。”
“有什么,慢慢学啊,哪门课不行就去报补习班,我不信你学不出来。你这么聪明。”恍然间她以为自己鼓励常伟。
何英杰自嘲地笑笑。真要是聪明,也不至于蹉跎这么多年,老大不小了才反应过来。
“高中毕业后想考哪间大学啊?”许沁柔比他兴奋多了,已经开始畅想他的美好未来。
他抿了抿嘴吧,没说出心中所想:“再说吧。先通过高中的入学考试。我太久没念过书了,初中教材都搞不定。”
“努力就能搞定的。”她对他的目标学校意外地非常执着,“你真没想好要考哪里?总是先想好了目标再去下力气的呀。我不信你没有目标。”
“没有就是没有,我就不能先考了再说吗!”他难得对她发一次火,“你干嘛老是问这个!”
许沁柔闭嘴了,只用审视的眼光在他脸上打量,更加搞得他心烦。在他即将发第二次火时,她才把目光移开,轻声道:“好吧,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就先不说吧。”
何英杰顿时又有种做贼心虚的歉疚感,辩驳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我真的没想好啊。”
他摆出自己最诚恳的表情。许沁柔笑了笑,没说什么。当天回去她就帮他联系学校。
何英杰辞掉酒吧保安的工作,不过在许沁柔的授意下,员工宿舍照住不误,只是每个月要给一定的租金。他早年赛车挣了不少钱,支撑这几年都没有问题。何母恨不得把他钉死在书桌前,除了吃饭上厕所,叫他一刻不停地看书做题。
有天晚上他看得倦了,趴在桌前小憩。母亲给他披上毯子的同时他就惊醒过来,笑了笑,没有马上翻开书。他问她:“妈,考警校当警察,出来以后也是和各种犯罪分子打交道,为什么你就不担心了呢?只因为警察挣的多?”
“谁说当警察就一定是出生入死,你可以做文职嘛。”母亲笑道,“工资又高,又不危险,每天下班可以回家吃饭。”
好吧,原来她抱着这么轻松的念头。何英杰有点哭笑不得。警察系统里升职可不容易,每升一级都是要建立在功劳和血汗上的,和街边打架的小喽啰一样,警部的小喽啰也得冲在最前线抛头颅洒热血。
他做好了这个准备。跟当打架的马仔不同,进入警察系统,就有了保障,就算他不幸牺牲,香港政府也会庇护母亲,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有了这一层托底,他做事就好放开手脚。
但是许沁柔——他想到她就头疼。真正做了警察,绝不是母亲想的那样简单,一边庇护她家一边抓罪犯。当然有实例,自古以来黑白都有所勾结,但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他没有背景,到哪里都只是马仔,该怎么做自己说了不算。
怀着一分愁绪九分焦虑——还有那么多书没看,他没日没夜地复习。许沁柔拜托父亲联系他想去的高中的校长,他们是旧交,但是再好的关系再多的钱,校长也没法让一个零基础的人进来砸招牌,何英杰必须考到一个过得去的分数。好在他如许沁柔所言,聪明是真的聪明,在卷子上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竟也考到了不低的分数——平均七十分,这个成绩对初中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学校见他的确有天赋也有学习的心思,便破格收了他,让他和高一学生一起上课。名牌高中的学生们念起书来都很拼命,他脑子好使也得花八成力气才能吃得下这些内容。不过这种紧张氛围倒是有一个好处,他不用担心人际关系,没人会因为他看起来不像高中生的年龄而好奇地围绕在他身边。
学业忙碌,他没什么空余时间和许沁柔约会了。正好这一年许沁柔也要开始忙毕业论文,两人足足有半年一面都没见过。许沁柔在家里也能感到父亲的压力慢慢增大,最近情势不乐观。她手上太多事要做,只能在睡前抽空想一想何英杰。这个男朋友快要变成纯粹是名义上的了,半年来她的call机都一次没响过,弄得她想覆机也没机会。高中真的能忙成那样?忙到一个周末都挤不出来?忙到打一个五分钟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赌气心理,她也不去主动联系他。
有时吊车尾会提醒她,记住她是执行者,不要被情绪冲昏头脑。她反驳它:“他这么冷漠了,难道我要原身放下身段去求他看我一眼吗?神经病啊我。”
三年过去,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许沁柔大学毕业后就名正言顺地开始在父亲开的公司里帮忙做事,从她手里经过的业务向来不会出错。下了班她就回到自己屋里看看闲书,偶尔对着call机发呆。
会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许沁柔的心也跟着涤荡。她就看看他考完那天和放榜那天,这部机子会不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