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杰最初在警校的时光谈不上愉快,他的年龄在同学们中偏大,一开始进去时又挂念着许沁柔,显得心事重重,错过了最好的融入集体的时机。好在训练场上他的表现不错,射击和体能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刑侦方面的专业课也排在前十,逐渐改变了同学们对他的看法,他们有时也愿意同他说话吃饭。
“阿杰,你一天天都不说几句话,想什么呢?想女朋友啦?你在外面有马子?”某天晚上睡前,上铺问他。
他的感情经历让同宿舍的室友一下子全都竖起耳朵。他们年纪大多十八九岁,很少人认认真真地爱过某个姑娘,没有感情历史的人占了三分之二。
“老何快点说啊,等下教官要来查寝。”旁边有人压低嗓音小声催促。
何英杰笑了笑:“你们想听什么啊?”
“漂亮吗?怎么认识的?”
“拉手了吗?亲嘴了吗?”
有人开始起哄。氛围逐渐带上了颜色。何英杰嗤笑一声:“你们想听那些东西,不如去书摊买几本三级明星杂志啦,她们身材又好,露得又多。”
“哗,你居然看这些,你等着到时候你女友来看你,我们告诉她——”
“她不会来看我的,我们差不多要分手了。”
他轻声说完这句话,却没听到贫嘴的室友们接话,下一秒宿舍大灯被打开,教官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谁分手了?心里难受啊?我理解,出去跑十圈再跳四百米蛙跳就不难受了。快去”
教官一向说一不二,何英杰没有反抗余地,乖乖下床穿鞋。其他室友也不曾幸免于难,他们应当给予失恋的同学以深切的安慰,于是也被教官轰出去长跑和鸭子步。翌日他们宿舍所有人腿都酸得几乎站不住,还是得强撑着按照要求完成训练任务,不然会迎来更大的惩罚。
“我觉得我报警校就是个错误。”休息时段,上铺室友捶着自己酸麻的大腿抱怨道,“有这个成绩,考哪个大学不好……老何,你是被马子踹了才跑来这个没女人的地方吗?她让你对女人留下阴影了?”
何英杰摆摆手:“别问了。我希望我以后都不要再和她有交集了。”
室友以为他是被伤得太狠所以才这样说,理解地拍拍他肩膀。
如他所愿,在警校就读的这几年,他果真不曾见到过许沁柔,哪怕一个照面。警校放假,他回家跟母亲吃饭,母亲不止一次要叫许沁柔一起来,他都拒绝了,并且表示:“你要是一定要她来,那我放假也赖在宿舍不回来了。”
“搞什么,你们以前那么好,现在说不来往就不来往啦?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说开了不好吗?”何母叹气,“你这孩子就是爱赌气,阿柔是女孩子,你多让着她一点啊。不管怎样跟她道个歉,把人家哄回来。妈不想看你们形同陌路。”
“我知,你还想让她当你儿媳妇。”何英杰就着汤汁稀里呼噜扒完饭,“现在恐怕不行啦。我们已经生疏了,她应该也不是很想看到我,说不定已经有男友了。”
“胡说八道,她没有,上个月她还来看我,我问过了。”何母反驳她,“她没有另外找,明明是在等你,你这孩子不能对人家不负责!”
“哗,我究竟对她做什么了就要负责,平白无故被绑定一辈子啊?”他夸张地张大嘴巴,这副样子引得何母抄起饭铲满屋追他。他躲进厕所反锁门,不回应母亲的唠叨。等外面安静下来,他麻木的心才又一次感到隐隐的疼痛。
他没跟任何人说,他经常梦到许沁柔,她最爱在黎明将至的时刻现身,穿着一身红色短裙,倨傲地从他面前走过,从不肯赏赐他一个眼神,哪怕是余光。而他,他也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只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如一片飘散在晚风中的枫叶。
他骗不了自己:他还想着她。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的顾虑太荒唐,干嘛非要参加警校呢,读完高中上大学,毕业了出来找正常工作,不一样能赡养母亲?和从前的圈子断联更是简单,自从他念了高中就再没和古惑仔朋友们有过交集。
这样想的时候,又免不了想起他的平淡生活许沁柔出了多少力气。要是没有她暗中庇护,他恐怕也没法脱离得干干净净。他和母亲住的地方周围时常看到熟面孔,看似他们只是经过,但他明白那是她派过来的人手,对他们母子暗中保护。
何英杰在纠结中送走了若干个朝朝暮暮,一直不曾下定决心去找许沁柔或者与她说清楚一刀两断。他从警校顺利毕业,成功当上警员。却没想过很快他们就再次见面了。
这次见面并不合他心意,他隐隐丛中窥见了最糟糕的事情的影子。局里处理了一起木兆色事件,牵扯出一桩地下钱庄的交易,是许家地盘上的。许沁柔穿着玫瑰色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过来捞人。看得出她没少出入cib,和他上司都能混个脸熟,客套话说几句,打点一番,利害关系处理妥当,便把足可进深牢大狱蹲一辈子的罪名改成了最轻的街头斗殴,在拘留所呆够三天便可重返社会重操旧业。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许沁柔在从办公室出来后,到他的工位边上对他笑了笑:“阿杰,久不见啊。有空一块儿吃饭。”
何英杰还处在诧异中,她已经离去,轻飘飘的姿态与他梦中如出一辙。
同事问他:“你和这个女的认识啊?”
“算是吧。”他低声道。
“没看出来啊,你能认识她。”一个女警员说,她声音带着轻蔑。警局这边对黑帮一向又爱又恨,表面的平衡暂时不能打破,又不得不对他们严防死守,同时要是碰上黑吃黑一类的事警方还得跟他们合作。不过身为“光明”的一方,他们背地里是自带优越感的。
“我叫sunny。”女警员对他笑了笑,长着雀斑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皱纹。
中午吃饭,sunny拿着饭盒坐在他对面。有同事便开始各种起哄暗示打趣。何英杰没法把她赶走,周边又都坐满了,也不好端着饭盒另寻他处,就假装听不见,她问他什么他都一板一眼地回答。
许沁柔回到办公室,灌了一口冷掉的茶,继续看文件。许世昌问她:“今天还顺利吧?”
“顺利,过两天就放出来。”她眉眼间带着疲惫和烦躁,“一帮不听话的家伙,早就叫他们慢慢收手,少去碰这些违法生意,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该干还是干,有的人还变本加厉。这样下去我们家迟早完蛋。”
许世昌沉吟片刻,说:“可是他们也要吃饭啊,做这些来钱又多又快。”
“一直做这些,就等着吃枪子吃牢饭。”她冷冷道,“现在形势很紧张,规则慢慢在收紧,又快要到回归的时候了,报纸上都在说这些,你没看见吗?要是在回归前我们上不了岸,就真的没活路了。”
“好啦放轻松,这么紧张做什么。”许世昌笑道,“在我看啊,你的威信其实已经够了,就是这事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不太愿意站在你这边。慢慢来。你想吃什么?我想点滑蛋牛肉饭,给你点个意粉?要奶茶吗?”
“你真的很有送餐小哥的天分。”许沁柔现在再也不避讳与他开类似的玩笑,他也照单全收,绝不会表现出这种话有辱自尊心。在她二十五岁,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终于像是十五岁和十二岁的姐弟一样和谐相处,偶尔还能插科打诨。这是许沁柔暗流汹涌的黑帮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安慰。
许世昌出门后大概五分钟,她终于把工作处理完毕,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唯有把脸埋在臂弯里,她才好流露真实的表情。何英杰又长高了一些,变得更黑更结实了,平添几分男人味。
现在她忠实地执行系统留下的第一个任务,尽管已经变灰失效,却依然对眼下有着指导意义。今时今日她才领略到其中精髓。按眼下的情况,他们往后恐怕会经常碰面,没准哪天他升职了,她就得进他的办公室商量事情。还是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最为合适。
她的人尚未放出来,他就call她,问她可愿意在警局楼下不远处的西餐厅与他共进午餐。对他的邀请,许沁柔一口答允。赴约当日,她在办公室的更衣间脱下正装换成长裙,把头发散下来遮住自己略为凹陷的太阳穴,收拾得妩媚温柔,风情万种,方才踩着细高跟出门去。
何英杰已经在座位上等她。她施施然走来,拖开他对面的凳子坐下。
“怎样,我当年没喊错吧。你可不就是何sir。”她笑道。
“何sir今天中午很清闲啊,有空约我吃饭。”她见他不做声,便自己说下去。
“阿柔,”他低声道,“别这样叫我。我不是什么何sir,我是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