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予”要开始准备几十个人的衣食住行,因而非常繁忙,几乎一天一夜都看不到一次人影,本市的幸存者陆陆续续被它接过来,可是更多的人选择留在了原地。第十天,它封闭了矿山上所有的房间,每个房间之间只能靠内部通道交流,半天之后,外部氧气含量果然如它预料下降到了3%以下。
期间,甘澜从它的口中陆续得到了王毅的消息,总体情况并不乐观——试想将人关在一个半径一米的管子里,向前看不到终点,向后看不到退路,而且每次要在里面驻足48到72个小时,那该是怎样一种心理压力?幸而这些幸存者长久被封闭在高层里,已经养出了死宅的秉性,所以适应效果略好一些。
幸存者连续行进两天以后,果然经过了一个增压站,但由于外界正处于无氧环境之中,即便有高层建筑也不能提供暂住,因而他们只能背着呼吸器,出来搜集了一些食物和水源,处理掉垃圾,然后又一头扎回了管道里。与他们同行的单体不能长久离职,就在此与众人分别,从此管道之中只剩下幸存者了。
管道里面黑漆漆的,有微风迎面吹过来,是气流尚在机械动力下不停运转。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夹杂,铁质车轮在钢管上隆隆摩擦,七十余人的队伍是这样漫长,站在队伍末尾的王毅点起脚尖,只能看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点光明,他们就像穿梭在巢穴中的蚂蚁,沉闷、机械,渐渐连思考都遗忘了。
钢管里笔直平坦,没有磕绊,恰适合奔跑和行走,因此众人速度飞快,只是没有办法判断行走的距离。王毅掐着表,根据自己的步幅和时间推断他们今天已经走了五十公里,于是他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开始计时三小时,三小时之后,我们就停下来休息。”
这人又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地将话传递过去,中间如果是外国人,那么就跨人传递,言语声在这铁制的管道里激荡出回声,接下来的几分钟,通道里此起彼伏都是各种音色、各种声调的“三小时三小时……休息休息……我们我们……”
三个小时之后,队伍最前方的人停了下来。
众人席地而坐,最前方推车的人向后传递着食物和水,每人的份额都是预定好的,但这并非因为食物不足,而是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按着配额交回垃圾,不能遗留一点固体杂质在里面。
前方陆陆续续有几个人站了起来,跨过一个个成员退回来时的方向。王毅挪了下身体让他们过去,他们便走到了三十米之外,然后关掉了头顶的矿灯,黑暗的环境吞没了他们的形象,只从那个方向传来沥沥的水声。
又过了几分钟,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不透明的特制袋子,然后将袋子传递进了最前方的另外一辆车。
管道壁呈弧形,坐下时腰背总是无法着力,因而越坐越累,好在地下的温度比地上更高,于是王毅干脆脱下了羽绒服,卷起来垫在腰后。他的头枕着十公分厚的管壁,便越加清晰地听到了管道外的碰撞声。
偶尔是叮叮地敲击声,像是有人在叩门,偶尔是咚咚的撞击声,像是有人想破门而入,又有时候是漫长而凄厉的划动声,就像是刀尖划过玻璃。
第一天,他们尚且为这声音恐惧过,但后来得知,这只是地底下的动物感知到了管道里有人,所以想要撕裂管道捉住他们。就在昨天,他们甚至感到管道随撞击而晃动,从晃动幅度揣测,那绝对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动物,至少是一头非洲象!甚至有人说这可能是潜伏在地下的史前恐龙。众人一面恐惧地猜测着动物的真实身份,一面马不停蹄地逃跑,那个东西追击了他们几公里,最后才因为体力不支落在后面,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道尖利的摩擦声从王毅身后滑向人群最前方,然后砰砰撞了两下。有几个人为这噪音叫骂起来,随即演化成几个人之间的冲突,便在他们你一拳我一脚打得火热的时候,王毅慢悠悠地盖上了自己手里罐头的盖子,然后站起来猛地扔了过去。
罐子砸中一个人的头,接着弹到了钢管上,叮叮咚咚响成一串音符。
“给我坐下!”
争吵声随着王毅的暴戾而止息,一则是因为他继承了单体的指挥权,二则是因为他是这里唯一持有武器的人。
短暂安静的管道里,传来孩子嘤嘤的哭泣声。王毅心情非常烦躁,他干脆掏出手机,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便在这时候,地面忽然一震,但这一回却不是什么猛犸象或者恐龙的撞击了,这震动感就像是有人用两只手拎起地面,像抖毯子那样抖动起来。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地面就恢复了平静。其实他们身处管道之中,即便外面出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毫无办法。
王毅摘下耳机,对众人喊道:“没事,安静下来,不要乱跑。”
幸而没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人群渐渐平静。他们没有白天与黑天的概念,每次分段行进70公里以后,就原地休息八个小时,然后再次行进,像这样反复3到4次,基本就到了下一个增压站。而连续步行七十公里后,众人都异常疲乏,一躺下很快睡成死猪,才不会胡思乱想。
王毅要对几十个人的生命负责,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因此每次睡眠时间不会超过四个小时,随手向头上一扯就能掉下七八根头发,只怕再出什么状况,他就要把自己揪成地中海了。
饶是如此,命运也不想放过他。在众人休息三个小时后,管道之外开始出现密集的敲击声,他们忽然之间仿佛置身于非洲大草原,上万匹角马从头顶践踏而过,又像是一下来到了炮火密集的战区,子弹滴滴嗒嗒地打在钢管上。
陷入沉睡的人群纷纷惊醒,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要走。
“坐下别跑,你们还能跑到哪儿去?”王毅将手掌贴上钢管,感受着外部的震动。
束手无策的人群簌簌交流着,静静等待危险结束,然而两个小时之后,另一种更为庞大、压抑的声音渐渐取代了叮叮的撞击声,那声音就仿佛泰山沉入地面,南极冰山消融,瀑布冲刷着石岩,聚合千钧之力,势不可挡。
“又是什么声音?”
“管子要爆开了吗?”
“我们会被吃掉的吧?”
压抑的密语里开始出现哭泣声,恐惧的情绪最终归向一个结果——“我们要出去!我们死也要死在地上!不要死在这里啊!”
王毅拍着管道连声喝止,但并没有什么用,想来他们被一个诡异的意识体带到地下,又经历了长时间的封闭,接着连连遭遇恐怖,心理几近崩溃,已经不是语言可以劝服的了。
倒是那五十五个外地人,因为自灾难以来就生活在宁予所属的意识体的保护之下,并未遭遇过其他意识体的攻击,因此对单体和王毅非常信服,即便此时也没有失去理智,事实上外地人中较薄弱的个体已经在西伯利亚的路上死光了。
这些人早在长途跋涉中已见识过此种哗变,此时立刻出手,将十余名由桂城收揽来的幸存者制服住。哗变者躁动的举止被遏制住,心情慢慢平复,随着外面的声音归于宁静,这些人渐渐放弃了抵抗,王毅一面安慰一面训斥着他们,然后掐着表将休息时间向后延了一个小时。
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外面一定是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因为那些始终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声响彻底消失了。整整一夜,管道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人群白天的时候还在为莫名其妙的敲击声而惊恐,到晚上却开始因敲击声消失而恐惧。
他们的安全域一次次构建,又一次次被打碎,恐怕再往返几次,就会当场疯掉。
王毅烦躁地掏出地图,确认距离下一个增压站差不多还有九十公里,如果明天加紧速度,或许就有机会升到地面以上,这些人太需要找个宽敞的地方休息了。
于是掐着表睡了八小时后,王毅把众人叫起来,告知说只要今天加紧行进,那么大家就可以在地面之上度过一天。
饱受惊吓的人群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激动起来,对他们来说,升至地面真是一个非常诱惑的奖赏。于是大家相互鼓劲儿,立刻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赶到下一个增压站!
因而这一路众人干劲十足,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各种奇怪的声音也都不放在心里了。他们就像是黑夜中迷路的旅人,拼命追逐着遥远的一点微光,眼里再也看不见猛兽、荆棘和陷阱,那光明就是活着唯一的目的和希望。
间歇走了十个小时左右,他们果然看见了一个增压站检修口。
那是一扇厚重的钢制圆形闸门,所有增压站的闸门都是内外两个轮阀,既可以从外面打开,也可以从里面打开。单体早就做过承诺,会在每一个增压站安置几个傀儡接应他们,可是现在闸门后竟然没有傀儡替他们开门,这已然是非常奇怪的事了。
于是几个幸存者亲自拧动轮阀,然而三五个男人加起来,竟无法将轮阀拧动半圈,大门就好像被铁水灌死了一样,和整个管道融为一体。
起先众人还以为是闸门有些生锈,但很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闸门油漆很厚,没有脱落生锈的痕迹,一定是有谁给这个门加诸了外力,想要阻止他们打开。
恐惧随空气传播开,气氛一下凝固住了,片刻之后,尖利的惨叫声响彻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