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从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寒冷中惊醒过来。
眼皮撑开的感觉很沉重，手一抹，全是眼泪。
“哥，你终于醒了！”苏简守在床边，关切中带着焦急，“你梦到什么了，一直在哭，我怎么喊你都喊不醒，急死我了。”
在苏简的记忆里，苏辞是不会哭的。
即便是当初父母意外离世，生活天翻地覆，苏辞被现实逼到了走投无路，苏简也没见到自己的哥哥掉过眼泪。
他在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辞像是没有听到苏简的话，他左右扭着头，看到了自己的卧室。
回来了。
从书里回到了家，回到了现实。
涣散的目光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他问：“我，睡了多久？”
苏辞的嗓音沙哑得厉害，苏简愣了一秒才回答：“两天了。”
苏辞换算了一下，心中一定。
果然，现世的一天对应书里的一年。
那他现在立刻回去，就不会耽搁太久。
看了眼掌心，上面还沾了一大片水渍。
竟然哭了……
真丢人。
顺利救下顾衍泽是好事，早就决定的事，成功了应该高兴才对，结果最后居然会哭了。
苏辞想到这一次临死前的景象，忍不住唾弃自己矫情。
紧接着，他想到了同样哭得凄惨的顾衍泽，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掌心的湿意，令他想到之前这只手覆在顾衍泽的眼睛上，被滚烫的泪水沾湿的感觉。
顾衍泽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到现在，掌心似乎还留存着那份令苏辞心悸的温度。
揉了揉酸胀的眼，这具身体明明睡了两天，精神却反而不济了，眼底泛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形容看着有些憔悴。
“哥，你还好吧？”苏简忧心忡忡地看着苏辞翻身走下床，“你脸色好差，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家里有面条，还有小米，你想……哥！”
苏辞的头还有些晕，落地时脚下虚浮无力，还被床头柜绊了一下，踉跄地往前跌了两步，撞在了书桌上。
“哥，你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苏简上前把人扶住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然去一趟医院看看？你这样我很担心。”
“不用，我没事。”
苏辞淡淡回应了一句，在桌上翻找了一通，看到了滚到在角落里的镇定剂。
用力撕开了外包装，他扭头看了苏简一眼，“还记得前天我交代你的那些事吗？照做就可以了。”
“哥，你要干什么？”
苏简注意到苏辞手里的针剂，睁大了眼，“不行，你才刚醒，而且你的状态很不好，至少、至少你先吃点东西……”
“抱歉，小简，我在赶时间。”
苏辞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了皮肤，慢慢推动注射器，轻声道，“有人在等我。”
顾衍泽说的，如果自己再把他丢下一次，就会恨自己。
现在，他肯定是恨死自己了。
苏辞很惆怅，还不知道这次要如何赔礼道歉，才能把顾衍泽哄回来。
他都没有时间再看一遍书，重新给自己找个合适的身份了。
好在事情都说开了，想来这一次随便穿成了什么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去找顾衍泽，至少不会被当成神经病抓起来。
虽然很些冒险，但顾衍泽应该不会嫌弃自己的新身份吧？
而且只要证明自己确实可以在现实和书里来回穿梭，顾衍泽就不会为了暂时的分离担惊受怕了。
要是真的穿得太离谱，大不了销号再来。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尽早回去，向顾衍泽证明自己没有骗他。
苏简怎么看都觉得苏辞的状态很不好，“哥，你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值得你这么拼？你这样胡来，身体会不会垮掉？”
“管不了了，先回去再说别的。”
苏辞扔掉空了的针管，深呼吸了两下，倒回了床上。
药效很快就起作用了。
苏辞为了很快到来的重逢而升起一丝雀跃的激动，又能见到顾衍泽了。
头疼……
眩晕……
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他放松地闭上眼，陷入了沉眠。
……
再一次睁开眼，苏辞恍惚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等到视线恢复清晰，他慢慢瞪大了眼。
挣扎着爬了起来，镇定剂的药效残留令他四肢发软，脑子昏昏沉沉的发胀，但是苏辞这会儿完全顾不上了。
难以置信的环视了周围一圈，被窗帘遮住的窗户，有些乱的书桌，简单的家具陈列，还有……趴在床边打瞌睡的苏简。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还在家？
为什么没有穿回书里去？
苏辞哆哆嗦嗦地掀开被子，盯着自己的身体不敢置信的看了又看，可无论怎么看，这就是自己的身体没有错。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紧接着用力推醒了趴在床边的苏简。
“干嘛，谁呀……咦，哥，你这次这么快就醒了？”
苏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揉着惺忪的眼眶，困意满满地伸了个懒腰。
苏辞强自镇定地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
苏简还没完全清醒，还在打哈欠，却被苏辞紧接着下一句厉声吓得原地跳了起来，“苏简，我问你我睡了多久！”
“一、一个晚上……”
苏简直愣愣地看着苏辞眸底渐渐沉下的阴翳，莫名地紧张起来，心底更是升起了一丝不安。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阴鸷的苏辞了。
“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苏辞推开了试图靠近他的苏简，目光定在了床头柜的台灯上。
前两次穿书都是撞伤了头，或者，药物没有用，非要头部受到外力撞击？
试一下。
他一发狠，卯足了劲儿，抓过台灯扯下灯罩，露出的灯泡对准自己的额头用力砸了下去。
“哥——！”
哗啦一声，灯泡碎裂，苏辞捂住了额头，血丝从指缝中渗出。
剧烈的疼痛只是一瞬间，眼前黑了几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苏简捂着嘴发出惊叫，立刻扑上去夺走了台灯，一下子哭了出来，转身抱来了医药箱，“哥，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苏辞一动不动，任由苏简替他处理伤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跳下了床，冲到了客厅，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工具。
他还清醒着，没有被砸晕，灯泡的伤害值不够，需要更具有分量的东西。
绕着客厅转了两圈，搜查的视线停在了门口玄关处放着的一个花瓶上。
找到了。
苏辞眼睛亮了亮，大步走过去，一把拔出里面开得正盛的波斯菊扔在了地上。
“哥，不要。”苏简跟着扑上来，死死抱住了苏辞的手臂，“不行，哥，会出人命的！你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放开！”
苏辞面无表情的样子莫名让人恐惧，他看着拼命阻止自己的妹妹，眼露不耐，“小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说了，有人在等我。”
一晚上过去了，书里又过了大半年。
顾衍泽已经等了他这么久，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苏辞无法想象被自己丢在书里的顾衍泽每天是怎么渡过的。
他必须回去。
“哥，不可以。”
苏简又急又怕，眼泪哗啦啦地流，用尽了全力不肯松手，“哥，你不要我了吗？我只有你一个哥哥，你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苏辞暗沉的目光望进苏简全是泪水的眼里，语气沉到了谷底，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小简，松手。”
苏简眼里闪过慌乱，她不敢去看苏辞的眼睛，低下眼用力摇了摇头。
苏辞没了耐心，手臂一震，用力将苏简甩开了。
“小简，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他翻转了花瓶，将厚实的瓶底举到了自己的头顶。
“哥，不要——”
“叮咚！”
和苏简的哭喊声同时响起的，是门铃声。
苏简第一反应是苏辞的室友周奇过来了。
周奇昨晚给她发了消息，说这两天有时间会过来的。
“是奇哥！”
苏简像是等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冲到门口，打开了门，“奇哥，你快帮我劝劝我哥，他……”
话到一半止住，苏简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家门口。
“你……是谁？”
身后传来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苏简转过头，看到花瓶落了地，咕噜噜地滚到一边。
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就发现苏辞空举着双手，愣愣地看着门外的男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般，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苏简看到苏辞这个反应，以为门口的男人是来找麻烦的，当即高度戒备起来。
男人对着苏简微微一点头，礼貌地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苏辞先生的家吗？”
苏简拧着眉，满眼的防备：“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看上去四五十岁，衣着考究，气质也很儒雅，他没有回答苏简的问题，而是看向了正直直望着自己的苏辞，微微一笑。
“苏辞，好久不见了。”
“不知道你还认不认识我，我是……顾衍泽的父亲。”
——
顾城被苏辞请进了门，来到了不到十平方的客厅。
“不好意思，顾叔，家里有点小。”
苏辞看似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在给顾城倒茶时微颤的手指暴露出他此刻的慌乱。
顾城接过苏辞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不会，你收拾得很干净。”
“哥，你还好吗？”苏简拉了拉苏辞的衣袖，小声地问。
苏辞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苏简的手，接着拉开顾城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苏简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最后将视线停留在苏辞搁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双手上。
苏辞在紧张。
是因为那个叫顾衍泽的人？
苏简记得，那好像是苏辞高中时候的学弟，以前还来家里玩过，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男生。
单轮颜值，几乎可以说是和苏辞不相上下了。
后来好像是……出国了？
这么多年没再听苏辞提过，应该早就不联系了，为什么对方的父亲会突然找过来？
顾城放下了茶杯，仔细打量了一遍苏辞，回忆道，“上一次见面，你还在上高中，我去学校接小泽，经常看到你们在一起。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顾城对苏辞有印象，是因为苏辞的长相太扎眼了。
就算在成千上百穿着同样校服的年轻学生里，也是会一眼被发觉的出挑。
苏辞心里很乱，表现得还算客气，“是。”
“苏辞，很抱歉，在开始接下来的对话之前，我先向你道个歉。”
顾城思索了片刻，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到了桌上，“我在未经过你的允许的情况下，调查了你过去十年的经历。”
“你——！”苏简一听，直接跳了起来，气得脸色通红，“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是侵犯他人隐私。”
“苏简。”
苏辞对着苏简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质问。
早在他看到顾城出现在他家门口的那一刻，就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顾叔，我能知道原因吗？我和顾衍泽只是高中同校，我比他高一届，在他高二那年出国之后，就一直没再联系。”
苏辞看都没看桌上的资料一眼，平静地问，“您为什么要调查我呢？”
顾城始终在观察苏辞的表情，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打开后点开了某个app软件，翻出最近的浏览记录。
苏辞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行书名——《崛起之霸总传奇》。
瞳孔紧缩成针，苏辞垂在桌下的手猛地抓住了裤子，再也无法伪装镇定了。
“顾叔……”
顾城翻开被冷落在一旁的资料，慢慢说道：“苏辞，今年28岁。高三中途辍学，和一位名叫易洹的重症瘫痪病人结婚。不到一年，易洹在疗养院意外去世，你被指控过失致人死亡，入狱两年。出狱后，你去了外地的复读学校，第二年考入了a大应用数学系的本硕连读，这个月就要毕业了。”
随着顾城将苏辞的过往一桩一件说了出来，苏辞挺直的腰背好像被那些冰冷残酷的言语一段一段敲碎。
他感觉自己被抽出了筋骨，扒开了内脏，那些被他藏起来的腐烂的真实，全部暴露在顾城的眼前。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过往的污浊反复炙烤。
他浑身都疼。
顾城没有给苏辞喘息的时间，继续往他心上砸下了最重的一击，“苏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经历，用我儿子的名字，写成一本小说呢？”
苏辞的手用力到止不住颤抖，指腹快被自己抠破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城的问题。
那是他刻意想要去忘记的不堪过往，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最终还是被翻了出来。
“顾叔，如果你想要听解释，我……”
“我哥是被冤枉的！”
苏简听不下去了，她冲到了顾城面前，将那份羞辱苏辞的资料撕了个粉碎。
“易洹的死，和我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城看向苏简，“你哥似乎不愿意说，那么你可以帮我解惑吗？”
苏辞不想让苏简和顾城争辩，“小简，你先回房间，我……”
“哥，你让我说完。”
苏简按住了苏辞的肩膀，用力擦了擦脸上早就泛滥的眼泪，嚷道，“我哥是辍过学，还坐了牢，但他才是受害者。”
苏家父母曾经是国内金融纠纷领域里很有名的律师。
十年前，因为一桩案子得罪了人，遭到了恶意报复。
对方冒充某个艺人的工作团队，将不满十四岁正处于疯狂追星时期的苏简骗到外地，绑架后勒索苏家。
苏父苏母得知情况时，正开车在路上，一时心急，没注意红绿灯，撞到了一名过马路的行人。
车子失去控制，转而又撞上了路边转弯的重型货车。
苏父苏母、行人和货车司机，一共四人全部被送到了医院抢救。
“当时绑匪要一大笔钱作为赎金，我爸妈是车祸肇事方负有全责。四个人高昂的医疗费和我的赎金全部压在了我哥一个人肩上，他就算卖了家里全部的资产也凑不齐，何况当时也没有时间给我哥去筹钱。”
苏简白着脸，颤抖地将那段噩梦般的往事说了出来，“就在我哥走投无路的时候，易家找来了。他家小儿子重伤瘫痪，想要找人结婚冲喜，易家看中了我哥的八字。他们承诺，只要我哥愿意结婚，不够的医疗费和赎金都可以由他们来支付。”
顾城看向一言不发的苏辞，“你答应了。”
苏辞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嗯，之后我就办了退学。”
顾城：“是在小泽出国前？我记得小泽和我提过，他想和你一起去国外留学，你当时告诉他会考虑，后来却联系不上你了。临走那天，小泽在机场等了一夜，一连改签了三趟航班也没有等到你。”
苏辞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就在顾衍泽出国的前一天，我妹妹和父母接连出了事。第二天我去机场了，我站在机场外想了一夜……顾叔，我走不了了。”
顾城了然。
他想，如果是他，十八岁一夜经历剧变，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那易洹的死……”
苏辞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了泣不成声的苏简，看向顾城说道，“我和易洹结婚后，易家把他送到了一间私人疗养院，我一直留在那里照顾他。易洹虽然活不长，但只要好好调理，至少还能撑上两三年。但是，疗养院新来的护士误用了会导致易洹过敏的药，害死了他。”
“事后，疗养院怕易家追责，正好有人不想我继承易洹手上的股份，所以……”
顾城对豪门内的阴私很了解，听到这件事也不会觉得诧异。
只是可怜了苏辞，命运似乎对这个孩子格外严苛。
“那这本小说又是怎么回事？”
苏辞垂了眼眸，很久之后，他动了动嘴角，想笑又没能笑出来。
“顾叔，你看看我这张脸，你能想象我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苏辞抬起头，眼神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刚进去那半年，他们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我不肯就只能挨打。你能想象到的所有侮辱人的方式，我都经历过，我甚至没吃到一顿干净的饭，还有些说出来怕脏了您耳朵。后来慢慢的，我学会了自保，学会了反击，我以为熬到出狱就好了，但事实上并没有。”
“父母死了，家里的钱都赔光了，易洹死后，易家承诺的经济补偿没有了。出狱后，我要照顾妹妹，要养活自己，想活下去，可实在太难了。有一阵，我觉得自己真的快熬不下去了……”
苏辞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继续道，“顾衍泽出了国，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辍学结婚又坐牢，过去的朋友早就没了联系。我有案底，申请了四次签证都不能通过，最后没办法，我写了这本小说。”
“我用了顾衍泽的名字，我想，如果他能看见……”
苏辞闭了闭眼，压下胸口的窒闷，轻声道，“或许，他能回来救救我。”
“你用了小泽的名字，写了自己的故事，这其实，是一份求救信。”顾城长叹道，“但这本小说的结局并不好。”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状态很差，一度陷在了仇恨里，整个人的心态都是扭曲的，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毁了。”
苏辞想到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扯了扯嘴角，笑容惨淡。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丑陋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我想，就我那副鬼样子，就算顾衍泽回来找我，我也没脸去见他。”
苏辞伸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了两下，“于是，我抹杀了书里的顾衍泽，抹杀了那个陷在仇恨中变得面目全非的我自己。”
顾城深深地看着苏辞，通过对方平淡说出口的几句话，去想象一个十八岁男生迄今为止艰难挣扎渡过的人生。
许久之后，他说：“苏辞，你如今很优秀，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苏辞听了，不是很在意地笑了一下，“顾叔，你来找我，该不会就为了这本小说，要我赔偿顾衍泽的名誉权吧？”
“当然不是。”
顾城用复杂地目光看着苏辞，缓缓说道：“顾衍泽在一个月前看到了你的这本小说，当晚就买了回国的机票，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半夜就离开了家。”
“国外的治安比不上国内，他深夜出门，在路上碰到了抢劫，争斗过程中被刺了一刀，伤不致命。但直到今天，还在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