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胤一手揽着他,长眉紧蹙着,眸里翻滚过汹涌情绪,久久未动。
沈呈安被他这充满敌意和冷漠的目光刺得难受,心头酸涩了下,道:“你若不愿,就将我扔这儿吧…起码不要在这时候要了我的命……”
他话还未说完,突觉身上一紧,萧承胤使了巧劲,将他背在背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策出长剑,一路沿着青石砖下了城墙。
“要死也要死在大秦。”萧承胤道。
沈呈安伏在他背上,将脑袋枕在萧承胤宽阔坚实的肩头。
这里能听到萧承胤有力的心跳。沈呈安的脸上蒙着沾血的乱发,闭上眼睛,仔细去听萧承胤胸腔里的动静。
萧承胤一路浴血斩将,刀光箭矢未再伤沈呈安分毫。
回了军营。萧承胤唤来了随行的军医,给沈呈安疗伤。
沈呈安嫌那药苦、丑丑的又黏黏糊糊,死活不喝。
萧承胤其实不大想管他。
说句实话,这个人就算是死了,又与他何干。
他把他背回来,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沈呈安躺在虎皮上,气若游丝、惨白脱相,身上的鞭伤化出脓水,浸透了虎皮。
但依旧坚持着不喝药。
萧承胤在旁边看了片刻,突然从手忙脚乱的军医手里拿过那药碗,长腿一屈坐到那虎皮上,把沈呈安抱起来,倚靠自己怀里。
他将药碗抵在沈呈安的唇缝处,冷声道:“喝。”
嘴上虽硬邦邦的不讨喜,但动作却是难得的温柔,也细心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
沈呈安一脸壮士断腕,知自己拗不过,索性闭了眼睛,张嘴将苦涩的汤药悉数饮进。
喝罢,沈呈安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儿了,当即咳嗽起来。
萧承胤看着他,顿觉心情愉悦,从衣袖中掏出他那日买早食时,偷偷给萧儿带的一包牛乳糖,取出一块,塞到沈呈安嘴里。
“就这一块,”萧承胤道,“多了不给。”
沈呈安懒得理他,想把牛乳糖吐他脸上,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亏,舌头一蜷又卷回嘴里,砸吧砸吧,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把萧承胤的虎皮行军床霸占了,顺带把赵信也接来,让萧承胤睡在冰冷马车上,一直占到凯旋的那天。
萧承胤念在他负伤,索性也没与他计较。
————
就这般击退了魏兵,回了大秦。
沈呈安一直窝在庆云王府养伤,一直到养到七月,中间三个月连门都没出。
期间太子府、赵世子府、宫里都递了帖子要探望了。沈呈安待身体好后,一一接了,见了面,独太子府的没接。
他有些生萧承胤的气。
萧承胤心里记挂燕萧,又找了借口,往庆云王府里递了四五回帖子,本想着能遥遥在庆云王府里看上心上人一眼,但都石沉大海。
连燕萧自己也没有来找过他。
萧承胤心里惶惶,这几日去十三曹处理政务也心不在焉了。
往日他处理秦王留下的政务时,总能简明扼要、直击要害,有时还能提出比诸位老臣还完备周全的政策,但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不经意地走神。
他从日出枯坐到日落,桌案前却一直摆着李廷尉弹劾张内史家中不净,私养八位小妾的折子,始终没动。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架不住萧承胤跑神,十三曹各位官吏来来往往,见到心不在焉的萧承胤,都觉新奇,免不了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案上那折子。
萧承胤用手支着下颔,双目无神,用狼毫笔在折子上“张内史”、“恬不知耻”、“龙精虎猛”、“夜御八女”等几个字眼上圈了又圈,似乎在强迫自己回神找重点。
百官一眼便瞧见了,十三曹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萧承胤好不容易回了神,又正巧瞥到折子上“正室孤独,久久不见夫婿”,眉头微蹙了下,又觉胸中苦痛翻滚而来。
他投掷了笔,挪到旁边一位官吏面前,道:“孙长史……”
孙长史正与旁边一位同僚聊着张内史的夜御八女,蓦地听到萧承胤唤他,一双老腿抖了抖,忙“哎”了数声,讪笑道:“公、公子……”
萧承胤哑了哑嗓子,道:“你家里有没有妻室?”
孙长史一哽,正要道“自己孙子都能绕膝跑了”,但一眼瞥见萧承胤眼底乌青,似乎随时都能发狂砍人,硬生生把这句话又吞咽回去。
“公子觉得有,那必然是有的……”
孙长史冷汗涔涔,用袍角擦了擦额头冷汗。
“那他…会不会哪天突然不理会你了,同你闹?”
孙长史本有些忌怕,此时听到这个话题,顿时叫苦不迭,拉住萧承胤的衣袖,道:“那必然是有的,怎能没有呢!下官有时晚回去了些,她便与下官怄气,要与下官和离!”
这几句正巧戳萧承胤心头。他正襟危坐,挺起腰背,仔细听着,道:“那你是多晚回去的?”
孙长史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一夜。前半夜是没想回去,后半夜是没敢回去。”
萧承胤顿觉五雷轰顶,孙长史只一夜没回去,妻室便与他闹成这样,那自己这月余没有探望燕萧……
怕不是要天涯海角,此生不得相见了罢!
他呼吸不稳,抓着孙长史手腕的手也紧了紧,道:“那、那该怎么哄慰他?”
孙长史叹道:“唉!其实也不难,死缠烂打就行啦!他不来见你,你便去见他!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要忤逆……”
萧承胤心里惶急,自以为得了什么灵丹妙药,仔细记在脑子里。八壹中文網
当天下了值,便脚步凄惶着,直往庆云王府去了。
沈呈安刚养好了身子,正与管家李必先商讨着今日朝堂的动态,谈到“张内史龙精虎猛、夜御八女”的时候,沈呈安眉头微皱了下,道:“怎么这种消息还传出来了……”
李必先也觉奇怪,斟酌了下,道:“怕不是最近大公子归值,正严查此等不正之风……”
沈呈安思虑了下,觉得有理,毕竟萧承胤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很严苛,尤其是政务上,向来不马虎。
于是便将此问题抛在脑后,正要商讨其他事务,突然听到家仆通报大公子到了。
沈呈安眉头微蹙了蹙,正要道“不见”,却又听家仆的嗓音又拔了个高度,尖叫道:“大公子闯进来了!!”
说罢,那家仆便被萧承胤打了,身子便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抛物线,落在了沈呈安卧堂前。
沈呈安:“……”
他一掌拍在桌面上,骂道:“混账!……咳咳咳……”
沈呈安背过身去咳嗽,李必先忙给他拍背顺气。
沈呈安指了指门外,道:“你先出去,本王来应付他。”
李必先“哎”了一声,起身出了暖阁,出去撞见一脸阴郁的萧承胤,先行了公子礼,叹了叹,格外同情地拍了拍萧承胤肩膀。
李必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又说不出,只得又长叹一声,再次拍了拍萧承胤肩头。
萧承胤眼底发青,疑惑地看了眼李必先。
李必先道:“路漫漫其修远……”
说罢便佝偻着身子,走远了。
萧承胤回忆着上次与燕萧相遇的地点,走过去,喉结滚动,凄惶地唤了声“萧儿……”
沈呈安在里面听着,不理他。
萧承胤到底是位公子,见久久没有回应,便锐利了语气,带上三分命令,又唤道:“萧儿,孤要见你。”
孙长史说要死缠烂打,但没说要怎么缠,怎么打,萧承胤没有经验,木头一样呆立在暖阁前。
七月桃花滚落在帝王肩头,浸染着玄黑色衣袍,衣袖随着熏风轻逸舞动。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双目如墨,似乎穿透了木门,直往沈呈安的身影而去。
沈呈安有心晾他,嫌他烦,便捂了耳朵,把自己蜷到被褥里。
两人就这般一躺一立,冷战了近一个时辰。萧承胤一直在屋外站着,等月上中天了,见沈呈安屋内还亮着烛火,又道:“你要孤怎样才肯见孤?”
沈呈安终于肯出来,易了容,开门看了萧承胤一眼。
萧承胤回望,喉头微动。
沈呈安便倚在门框上,道:“萧公子,你府内佳丽三千,乱花眯眼,竟还有闲工夫管我的死活?”
萧承胤微眯了眼睛,道:“萧儿,孤房中从未有人。”
说罢,还怕沈呈安不信,又上前一步道:“孤平日怕醉酒有人趁虚而入,都是要的半大丫头……”
沈呈安一怔,没料到他是怎么把话题扯到这方面去的,便懊恼地挠了挠头发,微红着眼睛,道:“你房中有没有人,同我什么关系?”
萧承胤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眼中翻滚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沈呈安说罢又要将房门关死,道:“时候不早了,你早回吧。以后不要再……”
他正说着,突然瞥见上次家仆给他搓衣,暂放在暖阁中的一只搓衣板。
沈呈安心里一动。
他这次出征,又是劳心又是伤身,太不划算。
沈呈安心里坏主意一起,便将那搓衣板拿起来,走过去放到萧承胤怀里。
放完退了一步,潋滟的眼睛直直看着萧承胤,道:“你若真心哄我,便跪这搓衣板……”
说完,咳嗽一声,“只消一刻,我便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