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都一滞。少年萧承胤的目光在帝王身上略略一扫，就看见了他修长指间的一只明晃晃的庆云王府腰牌。
原是庆云王府的，只是以前从没见过他。若说是新招的家将，但这气质又明显不像；但若说是脔宠，又明显不是沈呈安喜欢招的那一类，一时间谁也猜不透这位的身份。
帝王按住腰边鹿卢剑的剑柄——他的剑和现世的剑一模一样，只是剑鞘上有用宝石镶嵌成的龙，剑尾玄黑流苏晃动，看起来高贵逼人，似乎紫气升腾。
他略蹙了眉，直直看着萧承胤，大踏步走进去。
少年萧承胤胸口又翻滚出一种古怪而诡异的感觉。他很排斥且反感，下意识握紧腰边剑柄。
帝王身居高位惯了，几乎看也没看周遭那些蝼蚁，沿着一条被人下意识让出的道，走向萧沈二人。
帝王萧承胤的脚步声在寥落空荡的殿里回响，敲在所有人心上。他握着跨边长剑，修长手指收紧又松开。
不知为何，所有人看到他这个松开的动作时，都松了一口气，如同逃过了一场大劫一般。
但众人这口气只来得及喘出一半，就听殿里震开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帝王碎发下露出的白皙额角暴出一根根青筋，紧接着少年萧承胤脸上一痛，脖颈被人掐住，几乎要把他喉管捏碎。
萧承胤抬手去格挡，眼睛也跟着血红了。他揪住帝王衣领，对着他的脸紧跟着一拳打了上去。
帝王的右脸很快青紫肿胀起来，但抓着萧承胤衣领的手丝毫不松。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死死掐着少年萧承胤的襟口，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给崩裂了，指缝里渗出一丝鲜血。
他把萧承胤提起来，狠狠按在墙壁上，先掐住他命口，又握紧拳打在他右脸上。少年萧承胤嘴里啐出一口血，握着帝王右臂的手近乎捏到骨裂。他抬起阴鸷的眼睛，勾住帝王的膝弯，狠狠一撞，两人又双双倒在地上。
帝王压抑了三十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完全迸发。他看着曾经的自己，胸中只有无尽的憎恶和懊悔。他掐住萧承胤脖颈，又一拳打在他脸上，恨不得把他打死了才好。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换谁也招架不住。少年萧承胤胸口抽搐了一下，这一瞬间的愣神叫他彻底丧失了主动权。帝王已经揪住他衣领，把他甩到了墙壁上。
现世的萧承胤耳畔一声嗡鸣，额角渗出了一道细小血流。他撞在墙壁上时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一道咯吱声，紧接着剧痛就侵入了骨髓。
“他怎么了？嗯？“帝王眼底漫开了血丝，指尖的鲜血往下一滴一滴地坠，“他做什么了，嗯？”
众人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因为这看似盛怒的人竟然在笑，而且笑得极其怪异。传说中的十殿阎罗怕是也不过如此了。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退。
帝王的眼睛在殿中扫视一番，突然又从嘴角溢出一个笑声。他看着殿中的众人，像看着他的一众陶俑，不满意了、不顺眼了，他就要把他们砸个稀烂，扔进泥土里，随岁月腐化。
萧承胤踩着虚浮的步伐，眼神已经开始不大清明了。他拔出鹿卢剑，剑身和剑鞘相蹭，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拖着剑，正要削掉离他最近的一个家将的脑袋，脚却被什么绊了一下。
萧承胤微微一滞，看见沈呈安，眼里闪过一瞬的清明。他捂住额头，痛苦地晃了晃，终是在一片魑魅魍魉里找回了自己的最后一点理智。
他收了剑，俯身抱起沈呈安。
感受到他的气息，沈呈安眉头皱了皱，顺着萧承胤的力抬手圈住帝王脖颈，将脸埋在他颈侧。
萧承胤没再发疯。他头也没回。
人经历太多之后，都会变得落落寡合。有些事情帝王已经不想去争了，他紧紧托着沈呈安的脊背和膝弯，逆着光大踏步走出了昭阳殿。
所有人都没敢吱声，唯有燕知惊恐的抽泣声在一下一下地回荡。八壹中文網
等两人渐渐走远了，魏王后猛然从嘴里吐出一口气。她瘫倒在自己后位上，抚了抚自己的鬓发。
掌心一阵黏腻，她放下手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全是被吓出的冷汗。她佯作无事地把手心遮了，放在自己腿上，道：
“庆云王是个恶贯满盈的疯子，连带他养的狗也是个疯的......瞧瞧刚才那神情，真的跟本宫以前圈养的那只狼狗相像......”
没人敢理她。魏王后凤眸一斜，看向她旁边的一个宦官。那宦官一抖，忙恭敬道：“王后娘娘说的极是。”
魏王后长长“嗯”了一声，好像自己不怎么在意。她眼睛一转，又看向一旁的萧承胤。
少年萧承胤睁开被自己额角鲜血浸得睁不开的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他有点呼吸困难，但他却在潜意识里觉得不只是因为身上的伤。
他的体内有一种波涛似的复杂情感在翻滚，灵魂的最深处像是有一个被金笼锁链束缚住的人在挣动，猛兽一般撞击着那道金笼。那小人发出野兽的悲鸣，在唤他想起什么来。
魏王后知道自己现在失了沈呈安的助力，于是不想与萧承胤闹得太僵。于是便摆出一副慈母姿态，道：“你们这几个贱婢，还不去与大公子唤太医来？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
萧承胤又被殿里的混乱唤回神智。他扶住自己身后冰凉的墙壁，慢慢站起，额前被血水浸湿的额发掉落下来，在他鼻尖蹭出一道血痕。
萧承胤眼神涣散，从唇缝里吐出一口气：“什么呢......”
他该想起的，是什么呢......
————
帝王把他送回庆云王府后，便一直守在他榻前，不吃不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喂饭和喂药时，才起身，温柔耐心地给他喂了。
沈呈安现在这副身子，比前世还差。
前世他们也针锋相对，萧承胤也害过他受过几次伤......但萧承胤知道，他的身体绝对差不到这种地步。
到后来君臣之争、把他赶出秦国的时候，沈呈安甚至还带着几十名家将，在禁军的重重包围中一路厮杀撞出了一道缺口。
萧承胤在高台上看的清楚。那时他恨沈呈安恨到了骨髓，但看到这人意气风发，丝毫不惧地连斩了数名将士，竟然生出了爱才之心。
那时的沈呈安如琼花缀枝，美到了极致。无数鲜血溅在他脸上，又给这朵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娇花添了几分血性。
这血性勾得萧承胤热血沸腾。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若是沈呈安死了，这天下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与自己在顶峰相对的对手。他会很寂寞。
于是萧承胤放水，抬步下了宫墙，下了一道私旨，偷偷放走了他。
前世在与燕萧分开、也与沈呈安的背道而驰的那十八年里，萧承胤几乎夜不能寐。他没有纳后宫，只每天在脑海想着燕萧，自己给自己纾解。
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脑海里燕萧温柔明媚的脸逐渐被沈呈安那张俊美到刻薄的脸代替。
他开始想沈呈安的各种模样。坐在王位上衣冠楚楚的模样、手里提着剑在沙场上厮杀的模样、手握权柄在朝堂上处斩冒犯他的官员的模样......
沈呈安狠厉起来的时候，像是带着剧毒的曼珠沙华，艳丽得叫人着迷。萧承胤不自觉地脑补着把他按在朝堂上摄政王的座位上，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堵住他的嘴，把他↑到嗓音嘶哑，只会求饶......或者是在庆云王府里，把他按在榻上用锁链锁住，剥开花瓣露出花蕊，被自己无数次破开的模样。
萧承胤知晓这样不对，于是便强迫着自己去想燕萧的脸，但到最后总是能想到庆云王。而且他总是能在想着庆云王的时候获得更多快感，到达更高的顶峰。
若说燕萧是他废尽力气用褴褛的衣衫圈起来的一束白月光，那庆云王就是他穷尽此生都找不到第二个的一轮羲和太阳。
但反观现在，沈呈安这具身体哪里还有上战场的可能，怕是连对方的一个招式都招架不住。萧承胤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能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伴在他身边。
沈呈安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此世与前世到底有什么偏差......
帝王萧承胤天生敏锐。他将给沈呈安擦脸的帕子扔到一边，鹰隼般的长目闪过一道狠厉。
他记得方才昭阳宫的一众人里面，似乎有一张格外熟悉的脸......
那人是谁，又是怎么混进秦宫的...是不是现世的他带进来的......
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若是放在几十年前，帝王若也是遇到了与自己白月光相似的人，虽不说会带回来，但也会能帮就帮，若是那人再有些心机手段......
帝王冷了眸色，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