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余鞭下去,萧承胤背部的皮肤已经血肉模糊,没了一块好肉。
他紧紧攥拳,撑着地面,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额头沁满了冷汗,满头墨发也散了,背后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与地面上的黏血交汇在一起。
沈呈安一开始还镇定自若地看着,后来便有些坐立不安。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方向坐着。
到第一百八十鞭时,沈呈安按了按太阳穴,对着一位家将道:“推本王回去...这六百鞭不打完,不许下朝。”
他说罢,便叫人推着轮椅,出了麒麟殿。
群臣立在两侧看着,捧着笏板,都不敢吭声。
萧承胤趴在地上,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视线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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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呈安回了庆云王府。他跟系统兑换了伤药,暂时恢复了自己的腿。
他把绷带和夹板往角落里一丢,便出了庆云王府,想去太子府等萧承胤回来。
沿途路过西市,有个卖糖人儿的。那吹糖人的老头周边聚了许多孩童,都在那儿大呼小叫。
沈呈安心里一动。他记得萧承胤府里经常摆的都是些甜的,他应该比较嗜甜。但萧承胤高居庙堂,怕是没吃过糖人。于是便起了心思,抬腿走到了那摊位前。
那老头正在吹一只玄鸟。沾满滑石粉的手拿着一只小勺,从熬热调制变成暗棕红色的锅里翻了几番,嘴里叼着一只中空吹管,一手拿着木棍支着糖,一手灵巧翻动,玄鸟便出了雏形。
一群孩童从那里笑。老头儿叼着管儿,抬眼看沈呈安,手里捏糖人的动作不停:“要吹什么?”
沈呈安勾唇淡笑。他看向一旁木质架子上摆的一排糖人儿,捻住一只暗灰色、将头枕在前腿上休息的小狼狗,道:“这只。”
“十个铜板。”老头道。
沈呈安付了钱。那老头吹完了玄鸟,便去吹那小狼狗。
沈呈安站在一旁看着,指点道:“唇吻再长些...尾巴不要翘,要粗要大,往下沉......对。”
老头抬眼看他:“你这不是狗了,是狼。”
“是狼,是狼,”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道,“狼要吃人的,嗷呜!”
“狼要吃人,但狼不吃漂亮姐姐......”一个同样大小的小女孩拉着沈呈安衣袖,“就像他一样的漂亮姐姐......”
“那不是姐姐,那是哥哥!”一个胖点的男孩笑她,“他有喉结呀,我娘说,有喉结的就是男的!”
“对呀对呀,大灰狼才不管是哥哥还是姐姐,它饿了它都吃!”先前的那小男孩接腔道。
“不!你们不懂!”那小女孩着急道,“画儿里都这么说的,狼王不吃漂亮姐姐,也不吃漂亮哥哥,它要把他叼回去当媳妇儿,然后生一窝一窝的小狼崽,我娘说,我们大秦人的祖先就是这样来的!”
那小男孩扮了个鬼脸儿:“当媳妇儿?当夜宵吧!哈哈哈哈哈......”
那小女孩急哭了:“不!你们不懂!不跟你们说了,讨厌!呜!”
沈呈安只笑不语。他等老头吹好了,伸手接过,径自往太子府而去。
后面小孩儿还在闹。沈呈安开了特效,从太子府围墙上翻进去。
他轻盈落了地,正巧遇到萧承胤回来。太子府门口乱成一团,一群家仆抬着萧承胤,着急忙慌地往暖阁而去。
都太忙乱,没人注意到他。
沈呈安心里一紧,混进人群里,紧跟着家仆跑到太子府暖阁里。
人太多,沈呈安看不见萧承胤,只能看见萧承胤搭在担架边的指尖往下坠着血珠,在所过之处都留下一排血迹。
家仆把萧承胤抬到榻上,叫他趴着,两三个人给他擦血,另有人去传唤太医。
沈呈安趁着人不注意,钻进萧承胤被褥里,用雪白的毛茸尾巴圈住萧承胤的手臂,给他暖着。
萧承胤眉头动了动,指尖往上,触摸到柔软的皮毛,心里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太医过来诊了脉,开了些药方。众人一直忙活到半夜,才渐渐散去。
沈呈安等人走光了,化回人形。他俯下身子,抬手给萧承胤盖上被褥。
萧承胤的伤一碰便疼。他倒吸了一口气,只动了一下,背上的伤口便出了脓水。
他趴在榻上,身上鞭伤纵横,已经被处理了,包裹着层层绷带,有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沈呈安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滚烫,已经发了热。沈呈安不想叫别人看见自己,便出去到内院井边打了桶水,拿起暖阁架上的白叠布,浸湿了给萧承胤擦身。
白叠布很快也被浸得滚烫。沈呈安只能一遍一遍地打水擦拭,一直等萧承胤体温渐渐稳定了,才松了口气,趴在萧承胤榻沿歇下。
他从袖中拿出那包着糯米纸的狼狗糖人儿,有些化了。沈呈安便将化了的那部分的糯米纸去掉,放在萧承胤手边。
萧承胤微微动了动,终于有了点意识。他长眉紧蹙,修长食指动了动,触碰到那狼狗糖人儿的尾巴。
沈呈安把那小狼狗往萧承胤手里推了推。
萧承胤下意识握住。他拇指剐蹭过狼狗的唇吻,眉头又紧蹙了些,然后突然收手,把那糖人紧紧攥在手里。
他睁开眼睛,对上沈呈安。
萧承胤的眼神有些涣散,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他蹙着眉头,眼前人看不真切,几乎有了三个重影。
沈呈安:“阿胤......”
萧承胤蹙眉看他,脑海里一片混沌。各种记忆交织在一起,燕萧的面容和沈呈安的面容层层叠叠,一会儿是燕萧笑着唤他,一会儿是沈呈安踩着他的手在驳斥他......
萧承胤头痛欲裂,额头暴起青筋。他慢慢攥紧拳,巨大的痛苦近乎将他撕裂。
“阿胤......”沈呈安捧起他的脸,道,“你怎么了?”
萧承胤紧紧抓着那狼狗糖人儿,把那狼狗的唇吻和尾巴都捏的有些变形。他眼神有点不太清明,抬手抚摸上沈呈安侧脸:“萧儿......”
沈呈安微蹙了眉,应了一声。
萧承胤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渐渐想起一段并没有的记忆。
那好像是在赵国。周围的人都是赵国百姓的着装,他们说笑着,或抱着瓜果,或空着手,在街头接踵而过。
记忆里的自己独身在街头走着,周围既没有大秦亲卫,亦没有寻常家仆。他好像在这里像普通人一般生活了很多年。
萧承胤前世曾在赵为质。但今生沈呈安因为秦王对萧承胤起了杀心,便自己早早夺了权,为质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哈哈哈,那个就是大秦公子,废物都不如!!”一个人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记忆中的自己浑身一僵,握紧自己腰边的长剑,但他没有理会,好像早已经熟悉了这种嘲弄,只拿着剑,抬步往前走。
身后的赵国公子哥依旧不依不饶。他们聚在一起,团团围住萧承胤。
“跑什么,别跑啊!”一个公子哥笑得见牙不见眼,“各国质子我见过不少,像你这种落魄的咱还真没见过几个!”
“哟,还抱着两个菜叶,”另一个公子哥从他背上背着的一个包裹里扯出两个白菜叶,“出来买菜啊!咱还真没听过哪个王室还要出来买菜的哈哈哈......”
“怎么?秦王连银两都不舍得给你啊,是不是想饿死你啊......”
“诶,现在谁不知道大秦真正做主的是庆云王,庆云王向来看他不顺眼,能给他银两吗?”
萧承胤感觉到自己紧紧攥住剑身,没有说话,想绕过这些人,往前走自己的路。
背上突然一阵剧痛。一个公子哥儿踹在他背上。
萧承胤往前踉跄了下,又听身后那人冷笑:“能耐!一个落魄秦人而已,还敢给我们摆脸色!兄弟们,打他!”
拳头和脚雨点般落在萧承胤身上。萧承胤只身在赵,就算受再多的气,也不能对赵国贵族动手。他只能把自己蜷成一团,紧紧护住自己的脖颈。
萧承胤感觉到自己耳畔一阵阵嗡鸣,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浑身剧痛,嘴角咳出一道血流。
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在他腹部捅了一刀。萧承胤咬牙把呻吟锁在腹内,手捂在腹部,黏稠的鲜血很快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周围聚了很多人。看着萧承胤苍白的脸色,捅人的那个公子哥慌乱了一瞬,随着啐了一口,大义凛然道:“他该!长平之战他们秦人坑杀咱们大赵四十万将士,这点小伤算什么?!本公子这叫替天行道!”
周围的赵人本来只在看热闹,听到这一番言论,都觉怒上心头。公子哥激起了民愤,周围的赵人都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萧承胤身上投掷去。
鸡蛋、菜叶落在他鬓发、肩膀、胸膛、腿部......赵人一边痛骂他,一边赞那公子哥仁义。
“这次菜叶够了吧!”那公子哥道,“拿去吃吧!跟狗一样......”
混乱之中,一个人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冲了进来。放心不下出来寻他的燕萧用瘦削的身子替他挡下谩骂和羞辱,把萧承胤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带着他艰难移出了人群。
“萧承胤,撑下去,”他听到那人道,“不能让侮辱和殴打打倒你...你要登上王位,你要统一六国,你要君临天下,你要将这些羞辱你的人狠狠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