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胤的长眉慢慢蹙起，眸里点光，直视着那秦兵。
他的身形僵硬着，好似那泥铸的雕塑，在晚夜里毫无生力，遥遥看去，竟是有些骇人的。
秦兵抖了一下，讪讪地放下沈呈安，拿起脚边的长戟，站到一旁。
萧承胤松开赵氏，起身往那胸膛已经没了起伏的身体走去。
沈呈安的死相其实不怎么好看，墨发被大火燎着了发根，尾处还有一点未熄的火星。他本就削瘦，这几日更是瘦脱了相，衣袍空荡荡的，右边小腿明显错位了，连左膝都有些畸形。
唯一不变的，是他腕子上的佛珠。那些菩提依旧光鲜，在星夜里散着点点寒光。
萧承胤的眉心越蹙越紧。他想象不出这样的一副身体，是怎么把他母亲从这滔天大火里背运出来的。
或许是沈呈安还有什么阴谋。
不过他都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有什么阴谋呢？
萧承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或许是假死罢，倒在地上的这人并非庆云王本人，只是沈呈安计划的一部分。
出于谨慎，萧承胤走过去，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去看沈呈安的尸身。
他修长的手指拨开沈呈安蒙在脸上的乱发。那人绝世无双的脸一片灰败，双眸紧阖着，从发顶到足尖，都原原本本是庆云王的模样，确实是他无疑了。
萧承胤猛然松了一口气。他浑身虚脱，竟是坐倒在地上，嘴角微勾肩膀抖动，低低笑了出来。
“哈哈哈......”萧承胤抓住旁边一个秦兵的手腕，“他死了，你看见了吗？他死了！”
秦兵看着萧承胤，只缩着脖颈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死了......”萧承胤有些疯魔。他站起来，走到赵氏面前，“母妃，儿臣好高兴，他死了，你还活着...他死了......”
赵芷柔僵直着身子，看着萧承胤。
“不过为什么你还活着，他却要跟我说他杀了你......”萧承胤疑惑道，“你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上上下下检查赵氏。赵芷柔抓住他手腕，眼里含着泪，目露揪心，使劲摇了摇头。
“胤儿...你正常一些......”
萧承胤嘴里含着股铁锈味儿。他笑：“他死了......萧儿、还有萧儿，寡人要去问问他的家在哪里。他跟寡人说过他想回家...如今他不在了，寡人定要好好安置他双亲.....”
萧承胤对着一个秦兵招手：“来，把庆云王府的人唤来，寡人问问。”
那秦兵赶忙去找了庆云王府的家仆来。来的是双手戴着镣铐的管家李必先，他被人推搡着，来到萧承胤面前。
李必先在着火时攀着绳子躲在了井里，逃了一命，被秦兵发现这才被羁押。他目中无光，见了萧承胤也不跪，就这么看着他。
“见到君上还不行礼？”一个秦兵拿戟去戳他膝弯。
萧承胤却抬手制止。他看着李必先，眼里含着笑意，道：“寡人见过你......那天沈呈安重病，去东宫给他求药的人是你，对不对？”
李必先不答话。
萧承胤：“寡人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说了，寡人放过你们这些庆云王府的余孽，如何？”
李必先照旧不答话，只抬起眼睛，看着萧承胤。
萧承胤自顾自道：“燕萧...就是你们府内的一个男宠......他是哪里的人？他的双亲是谁？”
萧承胤直直盯着他。李必先侧过脸，道：“君上糊涂了，我们府里，从未有燕萧这号人物。”
萧承胤一愣：“怎么会呢？一定是沈呈安的宠侍太多，你给忘了...庆云王府的人名簿还在吗，呈上来。”
立即有秦兵去那些清点出的财物中翻找。他们把几个竹简翻出来，双手捧到萧承胤面前。
萧承胤拿过那竹简，紧蹙着双眉，从左上开始，在那人名中一排排扫视。
沈呈安平日里御下甚严，庆云王府的各类簿本亦是井井有条，通透易懂。
萧承胤从第一个竹简的左边读到右边，又从第一个竹简读到第二个竹简、第三个竹简......
他的手渐渐发抖，长眉紧蹙着，仔细去瞧那字，恨不得在那行间也翻出几个字眼来。
“没有......怎么会没有......”
萧承胤低语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燕萧”二字。
他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又抬眸看李必先，道：“庆云王有没有不留籍贯的宠侍？”
李必先道：“王爷不是那般不讲究的人物。素日里就算谁在庆云王府里留宿过一晚，他都要人记下的。不可能有不留姓名籍贯的宠侍。”
萧承胤僵直片刻，忽地又笑。他道：“那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簿本不全，二是燕萧不叫燕萧......”
李必先不答话。
萧承胤站起身，将那些簿本丢下，摇摇晃晃地走。
过了约几息，他又回身，道：“那你们府里，有没有手背上有梅型胎记，背上有白虎咬痕、左膝受伤的人物？”
李必先愣了愣，没有答话。
萧承胤眸里泛着寒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必先：“有，还是没有？”
李必先微微侧眸，道：“没有。”
“倒是王爷前几日回来，左膝上多了处伤，像是被刀剑搅碎的。”
萧承胤呼吸一滞，太阳穴像是被人重重敲击了一下。
他紧蹙着双眉，道：“你说什么？”
“王爷他前几日...膝上无缘无故多了一处伤。奴去问，他也不说...只叫侍医开了药方，同自己右腿一起医治。”
萧承胤的长眉越蹙越紧，眼底泛着血丝。他紧绷了良久，又笑：“巧合罢了...沈呈安树敌颇多，说不定遇上了哪个仇家，正巧也搅碎了左膝也未可知......”
李必先：“或许吧......”
萧承胤眼里发红。他滞了一会儿，又道：“叫仵作来，给庆云王验伤......”
很快便有仵作背着木箱，低着头，急匆匆赶来，参拜了萧承胤。
萧承胤叫他去看，自己负手站到一边。
仵作娴熟地解开沈呈安衣襟，将他染血的下裳褪下，道：“王爷不应该在...么...怎么会在这里。”
萧承胤不答话。倒是赵氏道：“他应是为了救本宫...本宫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若是没有庆云王，躺在这里的，就是本宫了......”
赵氏泣不成声。李必先看着自家王爷的尸身，眼眶开始泛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他侧过头，紧咬着下唇，闭眼将眼泪抿了。
右腿刚刚正过的骨头又错位了，甚至比刚摔伤的时候还严重些。周遭全是淤血和浓青。
绕是仵作见惯了尸身，依旧不禁感叹：“这是腿刚有了起色，又承重走动了吧......”
萧承胤站在一边，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攥紧。
“真是罕见，”仵作道，“这很疼的。断腿未复，稍碰一下便是钻心的疼，竟还能走这么久......”
很难想象，醉红楼到庆云王府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寸寸走来的。
仵作道：“左膝亦有伤，是刀身强行刺入软骨，搅动致伤。”
一旁有秦兵问道：“能判断出来是多少天吗？”
仵作仔细看了下，下了结论：“不出五天。”
萧承胤心里再次狠狠一跳。
仵作解开沈呈安外袍和中衣，上面伤痕亦是无数。
他倒吸了一口气，仔细验了验：“......体内积寒且未得到及时医治，肺部一直呼吸不畅，时不时会咯血......”
萧承胤蓦然想起燕萧在他面前，一次次忍不住吐血的模样。
他紧蹙着长眉，直直盯着仵作。
仵作道：“心脉有损...是猛兽类撕咬所致......”
萧承胤听到这里，彻底听不下去了。他往前疾走几步，道：“你说什么？？”
仵作忙低下头，敛声道：“回君上...王爷他心脉受损，是猛兽类撕咬所致......”
“什么猛兽？”萧承胤紧紧攥着他衣领，道，“你说清楚！！”
“庆云王肩上应是有伤的...只是或许用祛疤膏给遮了......里尖外圆，犬齿所咬状如刀，应是虎豹类等猛兽撕咬过......”
“他......”萧承胤高大的身形晃了晃，眼前反复出现那天白虎即将咬上他喉咙时，燕萧挡在他身前的身影，“怎么可能......庆云王他怎么会......”
“不可能！”萧承胤眼眶越来越红，“不可能！他不可能！”
仵作道：“肩颈处亦有伤...是刚添的，应是乌梢蛇撕咬...生生咬下的一块肉......”
萧承胤耳畔一声嗡鸣。
“还有，”仵作道，“喉咙里有积灰...是大火燃烧的飞灰呛入了千疮百孔的肺里，吐血吐不出来，淤堵在肺里......这是庆云王的真正死因。”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仵作的声音冰冷且毫无感情，“是这场火，要的他的命。”
“他为了救君上母亲，把自己性命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