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涵央又失眠了。
房间的木板床翻个身就会嘎吱嘎吱响。
城市的灯光璀璨,霓虹万里,月亮不显眼,月光不惹眼,她透过窗户看出去。
满眼的高楼大厦,寻不到一点点月亮的踪迹。
压下心里的沉闷、猜测、不甘,却压不下去不上不下的那团气。
起身塞了颗润喉糖进嘴里,倒头,双目紧闭,强迫着自己入睡。
六月三十号当天,纪涵央简单化了个淡妆,检查了一遍演讲稿,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坐公交到了上甫中学。
作为学校考上北聆大学的优秀校友,她也被班主任邀请去毕业生典礼上做演讲。
纪涵央本来是想拒绝的,原因无他,只因为她自身是个不乐意回头看的人,因为回忆告诉她,她的往昔平淡而狗血。
处处是聒噪的深渊。
所以她也习惯性的不去触碰有关于回忆的一切意象。
纪涵央该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孩子,用乖面目掩过自身锒铛,抽身于高中一切红尘之外,朋友很少,因为一旦交友,就必要分享。
而她的心事很多,偏偏桩桩都是不能分享的禁忌。
她这么想自己。
可又因为向考诤,她理所当然又怒己不争地妥协。
脑中仅计量三秒,便答应了她的前班主任。
如果那通电话是在那晚之后打来的,纪涵央绝不会这么果断。
即使结果相同,但她总归要花些时间来好言相“劝”一下自己。
她就是这么没骨气地喜欢着向考诤,只是从曾经的不图回报到近期的不再甘心。
原因是什么呢?
纪涵央想过好几晚,大抵是贪心吧?
因为向考诤近日的所作所为,给了她“可能”的错觉。
不过错觉就是错觉,不过是她的喜欢为他对她的“好”上了一层纯天然的滤镜。
纪涵央,你可以做白日梦,但是永远要记得醒过来。
因为梦只是梦,别等现实逼你醒,那会掉层皮。
她背着手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看着地上被烈日打下的斑驳树影,那些空隙里仿佛隔着一整个青春的盛大暗恋。
还有光怪陆离的昨天。
大学的暑假比高中来得早多了,也就高三,重获穿衣自由,此刻全校乱跑,而高一高二还穿着纪涵央熟悉的高中制服。
那一刹那她仿似回到了那段昏黄单纯的时光里,还是那个不与人为敌,但也不与人为善,只知道成绩和向考诤的纪涵央。
手里拿着日记本,里面夹着今天的演讲稿。
其实离毕业典礼还很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这么早。
似乎是中午吃饭时间到了,她看到熟悉的人潮从教学楼的各个教室倾巢而出。
那辉煌的盛况一下子把她拉到高一的某一天。
向考诤有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是桃花眼,只是他习惯压着,又因为平静而显得懒洋洋漫不经心,但就是莫名的勾人莫名的蛊,对个视能轻易地勾出一场心跳加速。
所以纪涵央直到现在都不太敢和他对视,因为眼神很容易乱,眼神一乱,整场戏就容易垮掉。
她所有的伪装崩盘,得到的下场就是输。
但高中时的女孩子们却纠结着,他的眼睛到底是双桃花眼还是丹凤眼,为此争论不休。
纪涵央坐在前座,听着她们争论许久没个定论,突然有一天,转过身去,很认真的提意见,“你们要不要开个盘赌一下,我去帮你们问最后结果,回来给你们开奖。”
众人纷纷表现出一副乖乖学霸突然崩掉人设的惊慌脸。
但很快就有女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们小声一点,绝对不打扰你学习。”
纪涵央心里一万头某神兽狂奔而过……
她真的不是在阴阳怪气她们!
叹了口气,不再理。
但她们却真的把意见听了进去,只不过一到谁去开奖这个环节,突然就互相谦虚了起来,谦虚的时候还互相打量其他人的神情,生怕没有把握好节奏,没有率先说出那句终极目的——“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我勉强去一下吧。”
其实开赌的人心思都不在赌上,而在“开奖”上,一个光明正大和他说话的理由。
只是这光明正大不表现在“他”面前,而表现在周围熟识的人面前。
毕竟心虚不是对他的,是对周围人的。
说白了,一个两个心思都不清白。
纪涵央为什么能看透呢?因为她们的眼神她熟,不需要照镜子就能自然而然地熟。
至于为什么是自然而然地熟,因为她的心思也不清白。
只是提那个建议的人很混蛋,因为那个混蛋从一开始就知道谜底。
桃花眼。
她在十岁的时候,从烈火中被救出来,闭眼前只看到少年脖子上露出来的一小颗木核的项链,像是庙里求来的很劣质的平安符。
再睁开眼看到的那个男孩,那双眼睛让她记了许久。
记忆中描摹许多遍,网上又一年一年地找过答案。
所以这个谜底她清清楚楚。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为了去骗人,更不是为了耍一份优越感,而是仅仅为了掩饰那份不自量力。
她的敏感是在喜欢他时一步步练就的。
她想着这些,倾巢而出的一个男孩子撞了她一下,冲击力太强,她的日记本没拿稳,掉到了地上,连带着那份演讲稿。
少年很抱歉,但急着抢食堂只挥了挥手,留下一句大声的——“对不起!”
纪涵央叹了口气,从那个阶段经历过来的学姐,对不当心撞到她的学弟表示理解。
她转身去拾那本日记本,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率先拾了起来。
向考诤。
他也来这么早?
啊!不对!我的日记!
纪涵央脸色唰一下白了!
向考诤倒是很绅士,一眼都没往那日记本的字上瞧,便合上了。
抬头看向纪涵央时,满脸的疑惑。
纪涵央对上他的视线,只是尴尬的笑了一声,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嘴角抹开:“我的日记本……”
向考诤看到纪涵央难得紧张的脸色,顿了顿,视线看向笔记本,笔记本外套封膜十分简单——只有一个女娃娃,看着天上断了线的风筝。
突然就好奇里面写了些什么。
又因为纪涵央难得紧张的神色,愈发心痒。
不过心痒归心痒,向考诤还没到这么没礼貌的程度。
他将日记本递还给她,有些笑意也有些惊讶:“你也是上甫中学的?”
纪涵央点了点头,心头又涌起那种莫名其妙的苦涩。
向考诤笑了一声:“真是有缘。”
纪涵央低头苦笑一声,却发现她夹在日记本里的演讲稿不见了。
那纸厚度高,而且刚折起来不久的纸张,塞本子里绝对一翻就翻到了。
所以本子里翻不到,便只有一种可能,刚刚掉地上的时候,要么被风刮走了,要么被人一脚带走了!
纪涵央懊恼,不死心地在四周翻找,却愣是没有找到那封信的影子。
“找什么?”向考诤问得漫不经心,手抄着兜,一如既往地淡懒。
“我的演讲稿。”
“上面写了很重要的话?”
纪涵央闻言回身看他一眼,又马上移开,“倒也不是,就是一些正确的废话,但是没有演讲稿,我会有点紧张。”
“喏。”他递她一张纸,第一行写着劲秀的“演讲稿”三个字,“给你我的。”
她顿了一下,接过的时候有些懵:“那你怎么办?”
“临场发挥呗。”他耸了耸肩,笑得又坏又蛊。
桃花眼勾人。
纪涵央低头,把他的演讲稿整整齐齐地叠好:“谢谢。”
他手不自觉揉了揉她的头,腰弯下去,凑到她面前:“不客气,兼职小公主。”
纪涵央耳朵被他眼里的蛊勾起一片潮热。
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再多来几次,她还能保持理智吗?
她抿了抿嘴,明知故问:“你也来参加毕业典礼的?”
向考诤点头,拿起手里的一把遮阳伞,撑开,伞柄抵肩,“欸,要不要去操场逛逛?”
纪涵央不懂他为什么要撑伞,虽然今天这个日头是挺毒的。
但她一个女生都没有撑伞。
向考诤似乎一眼就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手抄兜,伞移到她头上,笑得随性又不羁:“那么白,别晒久了,看着肤色后悔。”
纪涵央一噎,但心里几秒没有就开心的不行,但一想到他可能对每个女生都这样过……
算了,纪涵央想,她又不求什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就很好,至于那些求不来的事情,她就不求。
纪涵央笑着嗫嚅一声:“我晒不黑。”
“那紫外线对皮肤也不好。”他拿着伞靠近她一些。
似有若无的距离,胳膊一偏,能蹭到她飘起的发。
纪涵央的发质很软,很细,发色乌亮。
向考诤握着伞的手指紧了紧。
两人在操场上踱步,心有灵犀却不知地谁都没提一句——“这么热的天,还走操场,会不会有点犯神经?”
“你之前哪个班的?”他主动问。
“八班。”她回。
向考诤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不会吧?我怎么没见过你?”,似乎是他觉得这么说不好,会让她尴尬,所以纪涵央听到向考诤说:“那我可真眼瞎。”
向考诤的情商,纪涵央再次见识到了。
只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很舒服的一句,对纪涵央这个暗恋十年的当事人来说,其实杀伤力只是比“我怎么没见过你”少了一点点罢了。
纪涵央晕开一抹笑,她对自己现今冷静的状态真是越来越满意了,“我本就不起眼。”
多少带点经年的怨气吧?
纪涵央苦笑,怎么刚刚自夸完状态好,就这么急着打脸呢?
纪涵央你还是不够成熟。
她内心后悔又腹诽,暗暗决心下次要更成熟冷静一些。
但是向考诤却没意识到她心里的小心思,只是说,“吃饭了吗?”
轻轻松松岔开了话题,也岔开了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
纪涵央看向不远处的食堂。
想起高中时,高三,周五上午第四节课,那是唯一一节和他们班一起上的体育课。
他们班男生打篮球,向考诤也不例外,而且他永远是最出彩的一个。
习惯性抱着篮球等在食堂二楼,那个靠窗的第三个位置。
点餐永远点两份。
一份加辣,一份不加。
加辣的那份是范苇珠的。
他会和朋友占着座等范苇珠下课,慢悠悠地坐下,吃一点吐槽一点,但会全部吃完。
纪涵央每次都离他们很远,一半是不敢靠近,一半是他周围的位置永远满满当当。
她挤不进去。
向考诤的受欢迎程度,比他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对其他女生更甚。
纪涵央鬼使神差想了很多,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拉着她往食堂二楼走了。
伞依旧被另一只手撑着,稳稳当当遮在她的上方。
向考诤很体贴啊,一如既往。
同样一如既往的还有他的恋旧。
他拉着她,径直往那个他们都很熟悉的座位走去……
二楼,靠窗,第三个座。
窗外蝉鸣传嚣,烈日当头,又乱又燥的一切。
纪涵央踩着楼梯的步子,每一下都是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