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是枕边人,今天却形同陌路,但见了面的简单寒暄中,总还想问问对方过得怎么样,那是因为曾经爱过,深深渗透进了骨子里,如同信仰,如同饭菜里的营养。
离婚不过两个小时,索友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见毛儒钧的脸都仿佛只是一面之缘。毛儒钧默默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索友赶紧收回视线,安放在一个个孩子身上。
等到所有同学都离开,刘恒也装起哨子往马路牙子走去,就像昨天一样,他没有期待,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一听到“解散”二字小眼睛急忙忙扫描着人群里的爸爸妈妈,人还没到小嘴巴就叽叽喳喳开始了汇报。
刚走两步,索友一把拉住他,问道,“刘恒,想不想爸爸来接啊?”
刘恒的脸仿佛突然放下了幕布,满足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无奈,他说,“当然想,可是爸爸要保卫祖国啊,妈妈说爸爸一旦离开,海那边的坏人就会趁机欺负我们。”
“但老师知道,你爸爸已经回来了,有人替代了你爸爸,所以.......”她有些哽咽地说,“他要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了。”
说完,她搂着刘恒的肩膀,将一脸疑惑的小家伙领到直直站着的毛儒钧跟前,弯下腰笑着跟他说,“宝贝,看,这就是你爸爸,昨天咱们见过的,还记得不?”
孩子好骗,他根本不会问问昨天为什么不告诉他,而是有些惊恐无措地往后退了退,眨巴着毛茸茸的眼睛,躲在索友身后。
“走,跟爸爸走。”毛儒钧伸手拉住了刘恒的衣袖,将他揪在自己跟前,斜着嘴角低声说了句谢谢,匆匆走了。
可索友听出了话的分量,立在原地失声痛哭,八年前,她在这个地方接到他的电话,她惊喜万分受宠若惊地摔了一跤,他的话回音绕耳——想见见你,算不算事......可现在,他却跟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目光倔强地追随着他,他走路像军人,挺拔高大,藏蓝色开叉羊绒外套显得更加合身,皮鞋锃亮,在阳光下闪着道光。刘恒已经牵起了爸爸的手,不时怯怯地抬头,瞄着爸爸的侧脸,说着什么,走到拐弯处时,胖胖的身体向上蹦了蹦。
她听母亲说,是毛儒钧结束了父亲的性命,但她没有怪他,她不但没有怪他,反而更加敬重他,为他承担的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而心生怜悯,这怜悯的成分里,还有一部分是来自父亲那里,父亲说——能叫我一声爸就好了。
爸虽是叫了,可没叫到最后,父亲如果活着,看到这样的结局,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如果他爸爸地下有知的话,他也只是深深地叹息吧。
他的感谢里,有对索友顾局成全的歉意,有对索友不计前嫌的感激,索友明白,所以她倍感委屈,疯疯癫癫奔回办公室,把自己狠狠咬了一口,她又忍不住低声啜泣了好一会儿,然后,拉出笔记本写下:念而不恋。
孟乐乐家的门铃响得异常急促,她其实也刚进门,看看儿子还没回来,先看了看米饭,已经定了预约,刚好煮熟,接着系好围裙炒菜,正要烧油,听见了门铃,她疑疑惑惑,这不像是儿子的动静,心里顿生不祥,可开了门一看,惊呆了,英俊不苟言笑的毛儒钧手里抓着个大盒子,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是一个遥控汽车的包装盒,而刘恒早已在楼道里像正接东西吃的猴子似的,蹲下站起站起蹲下,一眼没看到,汽车一头扎进了安全通道后边隔壁邻居家的两个腌菜缸中间,滋啦啦空刨着蹄子,却动弹不得。
站在门里的孟乐乐看入神了,站在门外的毛儒钧也看的入神了,刘恒腾挪躲闪,晃着身体换着各种姿势,胖乎乎的小手调整着各种角度,后来干脆跪在地上,撅着屁股使劲儿,但就算这样,他都没打算上手将他揪出来,那个韧劲儿,真还有毛儒钧当年考大学的神韵,当年的毛儒钧在高二时就被老是嘲讽道——你真是个考专科的料,而结果是在被追求者刘筠的激励下,成功考上了医科大,985之一的名校。
孟乐乐看着急了,欲张口帮忙,叫儿子人工干预,毛儒钧赶紧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由刘筠变成的孟乐乐尴尬地吐吐舌头,脸红了,那样子,像当年第一次被毛儒钧拉手,她手里却握着一只卫生巾一样。
刘恒将大脑袋紧紧贴在地板上,仄棱着脑袋咧着嘴往车轮底下瞅,终于他发现是自己给力过大,使一个轮子卡在了菜缸下边支的铁棍上,他站起来,试着稍稍摁了“后退”键,试了两下,他看着有可能,然后,他往前走了一点儿,往左调整了下,使车轮跟铁棍形成大大的钝角,最后他猛摁一下“后退键”,车子便翻上铁棍,向后猛退过来。
孟乐乐跟毛儒钧看到这里,两个人会心地笑笑,刘恒这才发现,自己这场救车大战竟有观众在观战,不由心生激动,扑过来,将爸爸妈妈揽在一起,说了一句:妈妈,爸爸终于回来了。
这个中午,孟乐乐的家里温馨无比,毛儒钧事先没有打招呼,饭做得有些少了,她赶忙说着没事,就要打鸡蛋,说要再炒个西红柿炒鸡蛋,毛儒钧拉开冰箱,冰箱里有一大碗稀粥,用保鲜膜打包着,他端出来,放进了微波炉,顺手抄了两根黄瓜,放在案板上啪啪拍了一盘,洒上芝麻,切入蒜末,倒醋,泼凉拌酱油,将刘筠厨房的瓶瓶罐罐玩得滴溜溜转。拌妥凉菜,他打开放干食材的橱柜门,拿出粉丝,紫菜,泡着紫菜,粉丝,取碗勾芡,一手打鸡蛋,鸡蛋在他的手里轻轻成了两半,他寸着劲儿往下一甩,手起蛋落,一个圆圆的鸡蛋黄躺在碗底。
接着,毛儒钧接了大概两碗水倒进锅里烧着,拉过案板和刚才留出的小半截黄瓜切成薄片,西红柿切了些许薄片,然后菜刀以剑一般的速度贴着案板铲出去,黄瓜西红柿都成了毛儒钧砧板上的鱼肉。
一会儿功夫,四菜一汤就上了桌。
刘恒吃得特别满足,每个菜都轮流夹,吃了番茄炒蛋又吃了肉炒蒜苗,吃完了肉炒蒜苗又吃了醋溜土豆丝,将米饭统统吃光后,自己跪起来,抻着胳膊,反着用勺子舀了半碗汤,呼噜噜一鼓作气喝下去,像个小猪一样。
毛儒钧扯来纸巾,放在刘恒旁边,他干脆地说了句“谢谢爸爸”,腆着大肚子从椅子上滚了下去。
孟乐乐看着毛儒钧也使勺子呼噜噜喝粥,一会儿又用刘恒的筷子夹菜,心里暖融融的同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虚,使她不敢说话。甚而至于,她不敢放肆喘气,仿佛他们一家正悬浮于空中的一个巨大的泡沫之中,也许一张嘴,泡沫就爆掉了。
她不知道毛儒钧这样就闯进了自己的家,索友是什么态度。索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没有异常反应,也不知道她昨晚加了微信,是否看明白了自己的隐喻暗示,她有些隐隐地后悔,万一她对儿子下狠手怎么办?
“好好吃,别光看我吃。”毛儒钧边扒拉着碗底的饭粒说。
“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味道真好,西红柿跟鸡蛋自然融合,比饭店那蛋不理柿子,柿子不理蛋好吃多了。”
“索......”毛儒钧已经做了很好的准备,知道自己会有口误,但千防万防,还是防不胜防,他知道刘筠不是索友,索友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实事求是,刘筠那样的家庭环境,势必造就了她骨子里的敏感多疑,只好转口道:“所以,我们都选择家里做饭,而不是外边下馆子,不是钱的问题,这叫家常。”
刘筠确实已经多疑了,她早已听出了弦外之音,放下筷子,笑笑,走去了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