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得有些过分了,树叶基本掉光,只剩少许倔强的矜持的,挂在赤条条的树枝上,微风吹来,吟出咳咳的声响,大风一过,陡然变成了一个急性哮喘患者,接连喷出咔咔咔咔咔的响声来。北方的人们纷纷穿起了棉衣大衣,偶尔穿少了的,头颅缩在腔子里,双手三不五时捂在耳朵上,仿佛耳朵是自家的,双手成了别人的。
毛母体胖耐寒,抗寒指数十颗星。她零下十几度也只穿了羊绒大衣薄毛衫,站在刘母床前,鼻翼微张,目露寒光,手里握着无形的皮鞭,简直一个驯兽师的模样。
看过亲家母的鬼样,毛母带着怨气一股风刮回家里,又该给孩子做饭了。她忍耐不了,要不就死,要不就活,别半死不活折磨家人。刘母因为烧伤创面达到3度以上,在北京做了植皮手术,又转到当地市医院里,前前后后已经一个多月。她本是去医院领工请赏,不料刘母眉目舒展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毛儒钧两口子忙着照顾病人,每天席不暇暖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带孩子,只能继续留给毛母管着。毛母不想帮忙带孩子,吃喝拉撒倒还好,关键一天接来送去,晚上又要辅导作业,她是极其挑剔的人,每当看到毛豆笔下的字七大八小,像一组死僵的蚂蚁,气不打一出来,呲牙瞪眼攘臂高呼,嗓子里呼噜呼噜仿佛一只迎战的老猫。而人一旦因为某个人生气时,那个人平日里那些本该忽略不计的小毛病都能被拿上台面算计起来,经过分析整理最后以点概面,这人简直就成了不可理喻的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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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呼呼的毛母站在孙子毛豆身后,端详他的头型,他的耳垂,他的耳朵边的发际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使铅笔,他用橡皮,他收拾完书包总是忘了关台灯,还有她无数次强调的:写错擦了重新写,不许盖住原来的字迹。她看着看着,便看出毛豆行为乖张,举止笨重,再想想儿子毛儒钧小时候精灵机巧,惹人疼爱,很快她就推断出毛豆血液成分复杂不清不楚这一情况个事的时候,怎么。这件本来尘埃落定的事一下子将本在颐养天年的毛老太搞得心力交瘁。毛爷爷不大能管孙子,因为这些年投资失利,整天东奔西跑,出入各种场合,回到家除了醉着就是睡着。再想到儿子的房子商铺贱价出卖,想必存款业已全数贴出,她的心理又不免生出无穷怨气来。这时,正好听见儿子回来,她怒气冲冲奔到楼下,准备出出这口恶气。
“她做这事儿就不想想后果?”毛母对着儿子抱怨道,“整栋楼都快让她炸塌了,她怎么还活着?!她活着,这个烂摊子就得她收拾,她收拾不了就要孩子们收拾,她想过这个后果没有?”
毛母说这话的时候,楼上楼下又一次聚集在刘母小区物业办公室,叽叽喳喳商讨核实,虽然暂时没法追究刘母蓄意纵火的刑事责任,但造成的损失得要照价赔偿。毛儒钧上班脱不开身,再说责任明确,只要做明细做预算,最后打款签字就行。毛儒钧知道母亲的脾气,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款数多寡他不向母亲透露,母亲若问,他也看似无谓地遮掩了过去。
但事实上,毛儒钧除了搭进去两套房子一个商铺若干存款负责医疗费用外,损失赔偿费也是一笔吃力的钱,爆炸致使整个楼梯有了裂缝,天然气无法及时关闭,连环爆炸的冲击力炸碎了楼上四五户人家的玻璃,好巧不巧,楼下刚好停了一辆来小区串门的迈巴赫,先被稀里哗啦的玻璃碎片洗刷,接着又被一扇不锈钢窗框来个锦上添花。车主跟毛儒钧见面,超然物外地安慰道:没事,兄弟,别管多少钱,不是砸着人就好!
毛儒钧苦笑着说那是那是,然后给对方账户打了六十万,这个数目,是看在他的哥们儿是毛儒钧同事的份儿上。
“她的人生就够糟糕了,她还想让她女儿重蹈她的辙?她怎么这么自私?她从她发现自己活失败了的那一刻起,应该认真反思深刻检讨,改变力所能及的,面对力所不能及的。她凭什么给别人制造麻烦?!”
毛母越说越来气,此时此刻,她不是生气事情本身,她是生气对方的听而不闻,这是□□裸的藐视,藐视到人家都不屑动一下嘴皮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没脸还是没气?”她翻着白眼瞪着面前的儿子。
“脸有,气也有。”毛儒钧调皮地说道,“妈,怎么又生气了?是谁气着您老人家了?”
“还有谁?还不是你那没出息的儿子!”毛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横横地说。
“三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我爸的!”毛儒钧邪笑着,试图逗母亲开心起来,他顺便往母亲跟前挪了挪,伸出手搭在她妈肩膀上,开始轻轻地捏揉。
“我一语成谶对不?”毛母拧了几拧肩膀,将儿子的手甩开了去。
“对,可是我这‘没出息’,没有您的军功章吗?”毛儒钧双手被嫌弃,只能坐在母亲身后,临时找了点儿活干——套在一起,转动着手腕骨,缓解不经意的尴尬。
一听这样死皮赖脸的话,毛母心底的火苗一下子就窜起来,她站起来,转身问儿子,“有么?我至少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
毛儒钧一开始以为母亲只是因为亲家母破财而心有不悦,但现在听来,中心思想都变了味。她是因恨生疑,将矛头对准了可怜的儿子。他也有些不高兴,虽说他跟刘筠的情况十分特殊,但就是母亲这几句话,明显让人听着不舒服,仿佛他毛儒钧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是被人戴了绿帽子。
“妈,毛豆就是我的儿子。你可以怀疑我笨,怀疑我不孝,但就是不能怀疑毛豆的血缘!”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么?她在那边生活了七八年,如果不是人家的种,人家能看不出来吗?怎么可能相安无事?人家是傻子吗?”
“妈,咱有事说事,不要无理取闹,更不要带着孩子。”毛儒钧也站起来,压低了嗓门,往前走了两步,想把母亲摁坐在沙发上,不料,母亲仿佛一条鳗鱼,一扭腰从他的臂弯里游走了。
“我能有啥事?无非就是觉得你太天真,太善良,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养。”
“妈说话负点责任!”毛儒钧也来气了,他奓着俩手,站在地上发飙。“如果妈总是怀疑,不如趁早验个dna,放宽了你老的心。”
“年轻人,我告诉你,你知道电子狗是谁发明的么?是研发测速仪的人发明的!”这听似一个疑问句,但毛母说得又快又急,本已经走进了餐厅,又专程返回儿子的身边,掂着脚尖凑在儿子耳边,唯恐儿子听不清楚,又怕儿子抢答。毛儒钧本无抢答之意,就默默站着,等他妈的言外之意。
“以为我们傻么?你在医院这么多年,还能搞不到一份‘亲生’的结果?!”
这话一出,毛儒钧也彻底恼火了,他冲在已经折回餐厅里的母亲身边,张牙舞爪却低声怒吼道:“照这意思,你们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了。”说完这句,他又觉得语气稍显硬通,只好朝着楼上望了一眼,软言软语地说,“如果毛豆总惹妈生气,那我带他回家。”
毛母正在气头上,听到儿子如此一说,更没有想要挽留的意思,反而点了一把火,吼道,“赶紧走!还觉得我稀罕不成?!”
毛儒钧以为自己使个小伎俩,母亲也只能罢了,还能真赶他们爷俩走不成?但听到这一句时,他的大脑里嗡的一声。再看母亲的阔背立得笔直,连身影都胖大了许多。他只好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悻悻然迈开步子往楼上走去,此时毛豆还在写作业。
站在儿子身后,看他圆圆的后脑勺,胖乎乎的小手在本上小心翼翼地移动,那么专注卖力,他心里猛地一抽,随后他爱恋地将手缠在儿子的脖子上。毛豆仿佛一只小猫,侧过脸来在爸爸的胳膊上蹭了蹭。
终于,他忍不住,堂堂七尺男人,连个亲手儿子都保护不了吗?于是,他伏在毛豆耳边轻轻地说,“走,爸爸带你回家。”
然而,就算这样,他的速度依然极其缓慢,他故意大声地拨弄卷笔刀,故意问毛豆,还有几项作业,希望在他走之前,母亲能消气,能作出让步,但凡母亲能说一个“算了”,他也就就坡下驴,跟母亲痛快和解了。
“带你回家”说得轻巧,正如毛豆刚才那一问:爸爸,我们的家在哪儿呢?现在这样离开,在北风卷地的寒夜里到哪儿去。他的房子卖了,刘筠的房子也卖了,他就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搬回母亲这里,他今天这样潇洒地离开,那明天呢,后天呢?
他不得不在心里说服自己:去跟母亲认个错,为了孩子,去跟母亲认个错。
磨蹭过相当一阵儿,当毛儒钧背着儿子的书包,拎着儿子的汽车,出现在一楼楼梯口时,可怜巴巴地父子俩听到了这样的唠叨,“我也是一时糊涂,不然怎么会让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进到我毛家来!”
这样的局面,毛儒钧彻底不能抱有幻想了,他知道今日再无缓和余地,只好拉起孩子的手,勉强止住哽咽,跟毛豆说:毛豆,跟奶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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