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近,忙活了一年的人们松开悭吝的钱包,打赏自己,犒劳家人,年轻的往时髦了打扮,年老的往年轻了拾掇,发胖的勒紧腰带,发黑的想法美白,总之一到过年,人们纷纷开始花钱找乐子,仿佛忙乱一年,就是为了给自己做个体面的年终总结。
毛母也是花钱大军中的一员,她早早在美容院办了卡挂了号,一进冬月,便开始美容烫头减肥修脚,把自己个儿一条龙式往年轻里捯饬。那天天气甚冷,刺骨的冷空气直扑人眼睛,在室外待一会儿,眼珠子仿佛给冻住了似的,转动起来都觉得费劲儿。
她赶到美容院时,已经有两人先她而到,一人贴着面膜仰面躺着,美容师正大臂舞动,面部扭曲,小臂及双手埋进一丛葳蕤的卷发里,□□着坚硬的底部。一人身体扣着,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另一个美容师轻捏慢揉着她的厚厚的背,而两个享受中人正聊着热闹的天。毛母在又一个年轻美容师的热情招呼下,脱了外套,锁好,躺在靠窗户的一张美容床上。很快,那个年轻美容师端着一小盆热水走来,极尽温柔细腻地为毛母洗脸,美容室里一时静默。
过了一分钟,刚才说话的女人拿出床洞里的大脸,往这边瞄了一眼,发现并不认识,刚才话题尽可以继续下去。
“真是个千年不遇的好女婿,几百万眼睛都不眨。”她又把大脸塞进床洞里,瓮声瓮气地说。
“是啊,楼上的那个寡妇,可不是个省油的东西,她下来就要精神损失费,听说一开始她家的女儿还要带着做鉴定,那女婿不许,二话不说掏了十万了事。”
“啧啧啧,真是个好女婿。你不知道么?那个男的是市医院血液科大夫,姓毛,挺出名的......”
“来,面部放松......阿姨?”年轻的美容师举着两手,拍着毛母的脸轻声唤道。
毛母根本没有听到,她的那张本来轻松愉悦的脸,顿时僵硬成两大块,连同五官,连同身体,连同手指,连同脚趾,统统僵硬起来,她鼻孔里呼出的气体没有自然飘散,而是拧成一股一股,在空中横冲直撞,仿佛两条龙,张牙舞爪互相缠绕,直抵天庭大闹天宫;她的眼睛里喷火,她看年轻的美容师一眼,年轻的美容师直感觉浑身发烫,汗水直流;她的嘴里冒着仿佛冰箱里的冷气,一张嘴说话,美容师便不寒而栗。
“家里忘关水龙头了,改天再做。”毛母掀开身上的小薄毯,翻身而起,滚身而下,冷冷地说道。
“好的好的,您随时过来,或者给我发微信。”年轻的美容师后退三步,跳进圈内,讨好地笑着说。
此时的刘母已经出院在家,屋子由毛儒钧雇人收拾装修,家具也趁此机会换成了比较高档的真皮家具,这也是毛儒钧的意思,老人已年近花甲,半生憋屈,半生无奈,能享受的东西也就是这些,刘筠在男人的格外抬爱下,领着打包成粽子的母亲,一口气买了七八万的家具。
毛母从美容院出来,直接拨通刘母的电话,她本想开口就质问,但转念一想还是亲自到她家看个究竟再说。所以当对方接通电话,她勉强憋住气,言语温和地问亲家母的情况,出院了住在哪里,需不需要专人伺候。刘母被亲家母的善解人意弄得不知所措,但想到自己造的孽都是人家儿子收拾残局,也就心存感激地说都还好都还好。
“亲家母还没来过家里,有空来坐坐。”刘母抱歉地说。
“哪个小区几号楼几单元,我现在就有空!”毛母终于憋不住,声音粗犷带有戾气,刘母听着心里阵阵发毛,感觉这句话的尾巴上拽了至少十个感叹号。但她不确定是自己心虚出现幻觉,还是毛母真的怒不可遏,挂掉电话,她紧忙泡茶化肉,无论如何,亲家母第一次上门,好好招待一番才是。
索友非常郑重其事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她请示副校长,在元旦过后的第一天晚上,三年级五班全体师生包括体育老师在内,唱了大多数孩子的人生第一次卡拉ok。
这让索友惊喜地发现,其实说背不会单词的,在真正用心之后,许是班里记单词最快的孩子,说是理解不了化学式的,认真听课之后,也是班里最先理解酸碱中和的那一个。她还惊喜地发现,有好多时下流行歌曲,孩子们唱的仿佛原唱一样,而代课老师也因此争相抢麦,这在无形中增进了孩子对于那一科的好感,学习积极性一下子如发酵的面包,嗖嗖嗖涨了起来。物理老师音色干净忧郁,音准拿捏精准,感情恰到好处,一首《成都》,惊起一海涨潮的水。好多孩子感慨:已经拜倒在老师的尖头皮鞋下,并拍着胸脯承诺,一定好好上老师的物理课。
而那天晚上有个郁郁寡和的孩子并没有唱歌,索友也看在了眼里,第二天下午,她便跟这个孩子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心。
索友说:“老师听了所有孩子的歌声,唯独没有你,说说吧,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坐着,还是喜欢离群索居?”
“跟我妈生气了。”
“哦,这气生得时效性很长,放假回去生了气,到昨天还没消化?甚而至于现在还给老师拉着一张脸,说说看,什么事儿?”
“我讨厌我妈总是把我跟别的孩子比较。”
索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这个少言寡语但学习努力的学生,平静地跟他说,“因为他们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一年之后,如果他们能上一中,而你没上,那打败你的,就是他们!时时刻刻提醒你对手的厉害,这有什么不对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了解他们才更容易打败他们,不对吗?”
那个学生恍然醒悟,突然站起身,激动地泪光闪烁,定了定,他一字一顿地说:“索老师,我要为您唱首歌,您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心灵导师。”说罢,举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拳头,当话筒,忘情地唱起来:我的世界,因为有你才会美......
刘母刚收拾了厨房地板,就听见防盗门发出了“砰砰”的响声,她紧走几步推开门,看见亲家母正木桩似的立在门口,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拉她,但没敢,只说快进来,自己先撤回来,扭身去拿拖鞋。
为了稳住自己,刘母嘴里念念有词:亲家母穿多大,这个大小应该合适......身后没人说话,她只得拎着鞋子再转向门口,一看,无人,再看,亲家母已经鲤鱼一般滑过了她的撅起的臀部,滑进了客厅,弯腰摸着她的真皮大沙发。
刘母被踏踏实实吓了一跳,亲家母的脸白里透青,像被小孩刷过的石灰墙皮,一条一条;鼻孔张得像耕了八百回地的牲口,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睛里可能随时会射出冷箭,刺穿她的心脏。她佯装不见,一个劲儿地却一丁一点的削着一颗苹果。
“装修的不错啊!”毛母勉强直起腰来,收回了贪婪的老手。
“还.....行!”刘母怯怯地说。
这样的态度立马点着了毛母的一腔□□:“钧钧这么孝顺,就仅仅换来你个‘还行’?!你有什么资格享受我儿子的财产?你女儿跟姓孟的八年,回来就说孩子是钧钧的,是不是她明天跟个姓马的,后天跟个姓牛的,回来都说孩子是姓毛的?!”
刘母实在有些气不过,抬头顶了一句:“亲家母有气冲我来,孩子是无辜的。”
这一句简直点燃了一个军火库,毛母转身就给了刘母一巴掌,“咔嚓”一声,刘母脸上一个五指红印。
刘母一开始没有还手,心想这么大的冤屈,打就打罢,打累了,气消了,还是一家人。
毛母看对方那一副癞皮狗的模样,抄起手里的包,照着那颗斗大的脑袋砸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刘筠进门时,母亲正坐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婆婆正抡起皮包,狠狠砸着母亲的头,边砸边咒骂:“你以为你女儿优秀得很?她还不如索友的一根脚趾头!”
她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喉咙里滚出啊啊的声音。人在危急时刻便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回到人类最原始的状态,也就是低等动物,低等动物跟高等动物的本质区别,初中课本就讲过,没有理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她先扯着她婆婆的包,试图阻止她,但无济于事,她婆婆身强体壮,力气如牛,下包的瞬间还扛了她一膀子,刘筠一个趔趄,向一边儿歪去,情急之下,本能地伸出手臂扶住了地板。她手掌给力,推地而起,转身向婆婆发起第二次冲锋——抓她的头发,一边嘴里大声喊着妈啊妈啊。刘母抱定了打死不吱声的态度,缩在角落里如半段枯槁朽木一般,脑袋上着一下,眼睛眨一下,这是条件反射,不由她不眨。如果没有这样的原理,她宁可瞪着眼珠赴死。
毛母运动得疲累了,活动活动腕关节,活动活动肘关节,在沙发上落了座,又拧了几拧自己粗壮的短脖子。
看婆婆住了手,刘筠哭喊着“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吱吱哇哇给毛儒钧拨了电话,冲出门奔向索友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