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世间的人们怎样欣喜怎样满足怎样彷徨怎样绝望,二零一五依然安安静静走完了它既定的里程,菩提无树,不惹尘埃,二零一六接过接力棒,心无旁骛地上路,经春、过夏、而秋、而冬,不受尘世羁绊,不因世俗停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
翰森私立学校初三年级定于元月十六日期末考试,在元月六日这天晚上的十点半左右,索友下班走在冷冽而黢黑的楼道拐角,习惯性地往三楼教室里瞅了一眼,戴起帽子匆匆下楼,走到校园中心花池的地方,许是直觉作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转回头又往教室瞟了一眼,果不其然,她心里猛然一惊,现在已经是就寝时分,教室里怎么会有微弱的光?
因为黑暗而幽静,整个楼道里阴森森。索友捏着一把汗,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仍然忍不住为自己壮胆而咳嗽了一声,这一咳,光猝然灭了。她更加心惊肉跳,只好往反方向走,先去开了自己办公室的灯。灯光一现,她大胆多了,转身又往教室里来,教室里黑黢黢静悄悄,她犹豫了下,看看远处霓虹灯海,猛地推开门伸进胳膊,摁亮了教室墙上的灯。
“谁在教室?”索友同时喊道。
“我。”一个怯巍巍地声音响起。
索友听得出来,这是岳存厚。“你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她大声问道。
岳存厚支支吾吾回答,“取......书。”说着便煞有介事地弯腰找书。
“别找了,说吧,你有什么事?是有人逼你找?还是你在这儿偷偷抽烟。”
“不是......我写卷子。”
“走,到我办公室。”说完,索友先行离开。
岳存厚缩着脖子,坐在索友办公桌对面的大沙发上。索友打开热水机,拿出了两杯奶茶,冲好,往岳存厚那边推了一杯。岳存厚看见奶茶杯向他缓缓驶来,仿佛面前开过来一辆装载机,他瞪着眼睛,双手猛烈摆动,像发条太紧的招财猫,嘴里神志不清地叫唤道:别,别,别,索老师,我不要,我不要。
“你这一惊一乍,好像我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周一那天胡月差点抢走,我好不容易抢回来,我说就剩两杯了,我得招待客人。来,接着。”索友端起杯子,塞进那张在半空的猫爪里。
岳存厚非常小心地咽了口唾沫,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依然听到“咕噜”一声,“好。”他说。
“哪来这么大动力,要寝室俱废地看书?还是?家里有什么事?”索友说着,盯着岳存厚的眼睛看。
“没有。”他摇摇头。
“那就说有的。”索友端起奶茶,做出干杯的动作,岳存厚感激地迎了上去,碰了上来。许是心不在焉,他出手速度之快,是索友没有料到的,一眨眼,对方的杯子刹车失灵,“咚”撞了上来,奶茶泼了她一手,烫得她直接把杯子扔了。岳存厚尴尬地说着对不起,匆忙起身找毛巾,目光所及,脸已通红一片。
“我该谢谢你,减肥的人晚上最忌讳奶茶,我喝完这杯,身体长膘,心里焦虑,现在好了,你帮我解决了实际负担和心理负担。”说着,索友已经揪过岳存厚手里的毛巾,快速地擦拭了沙发和起了皮的手指。
“对不起,索......”。
“别磨磨唧唧,人生挫折苦难多得是,这点伤算什么,说正事!”
听了老师的话,岳存厚涨潮般的血液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渐渐退去,开始从从容容地喝着奶茶,跟索友聊了起来。
“放假考试,我得交出倒数第一这把交椅。”
“哦,这真是让老师欣慰的消息。如果你现在已经成年,老师真应该跟你干一杯。”她抓起旁边的空奶茶杯,看看,还有一丁点儿奶茶,跟岳存厚碰了一下。
岳存厚:“老师你就不想听听我怎么突然有如此魄力,韦编三绝、悬梁刺股、废寝忘食、闻鸡起舞?”
“老师以为是自己教得好!”
“答对了一部分。”岳存厚从容豁达,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和胆怯。
“你一模总分三百一,这次总分四百四十一,军功章里怎么也该有我一大半不是?”索友委屈地咕哝。
“有!但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意味深长地往窗外望了一眼,补充道,“我妈说了,如果这次放假考试再考倒是第一,我就别回去了,她就当死得没我这个儿子!”
索友故作惊讶,扭回头问岳存厚,“啧啧啧!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这么做的理由是啥?”
看索友这吃惊状,岳存厚反倒替母亲辩解起来。“她其实是为我好,因为就我目前的成绩,肯定上不了高中,上不了高中也就上不了大学。”
索友忧国忧民地说道,“那倒是,现在如果落下来,上了职高再考好大学,那就更吃力了。”她一转话头,“你也是十五六岁的小伙了,你自己是什么想法,跟老师说说。”
“我当然也想上好大学,只是之前太贪玩了,没怎么学。”
“老师真安慰,你能开诚布公,能听到你推心置腹的回答......那妈妈这样说,你会恨她吗?”
“会......虽然我是儿子,我知道这样会大不敬,但我......我觉得妈妈那种张牙舞爪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就难过,就不想回家。”
“啧啧啧,老师真该为你干一杯,”她捡起桌角的奶茶,用空杯碰了一下对方的杯子,然后故意大声吸溜了一口空气。
“干杯!”岳存厚咯咯笑出声来。
“但是一定注意效率,合理利用时间,吃饱睡好,效率才高,记住了没,现在回去睡觉......”
第二天下午,索友临时通知,班里开了自她接手以来的第一次家长会。
相由心生,她第一眼认出了岳存厚的家长,她目光闪烁,眉头紧锁,早早来到教室,缩在一个角落里,等家长陆续进来,她的眼神便直直射向讲台,唯恐旁边谁跟她说一句话,被人识破她是倒数第一的家长。
索友一如既往地介绍自己:各位家长大家辛苦,我是索友,所取非索取,愿意以文会友,我是本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大家想想你们印象中孩子的班主任是不是这个名字,如果不是,那您就走错了地方,出门右拐,六班七班八班都在咱们右手,也在开家长会。
教室里哄堂大笑。
气氛合适,索友开始了语重心长地谈话:听说有一个南方的女人,在她三十岁那年,老公在车祸中不幸离世,但却保护了她最心爱的日本进口narumi骨质瓷碗,这种碗,奢华而娇贵,她爱不释手,加之老公付出的惨痛代价,她更是视之如命,于是她束之高阁,在碗里装满了大米,碗外缠了无数层纸,纸外裹了无数层布,布外缠了无数圈胶带,十年后她满怀期待地剥去层层保护,给她的第二任男人看她的心爱之物,不料几只碗无一例外,碎成瓦片。
讲完这个故事,索友扫描下面一圈,好些家长好奇地等待答案,猜不透这跟今天的家长会有什么关系。她特意瞄了眼角落里的岳存厚母亲,她正低头摆弄着皮包带,显然,她听懂了。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我相信绝大多数家长明白了我的用意,青春期的孩子就是娇贵的碗,而你的态度就是那米或者胶布,过分的米和胶布就起到了负面作用,过分的焦虑就是矫枉过正的负面情绪,用负面情绪跟处于青春期的孩子相处,你期望负负得正吗?不可能。
我知道家长非常着急非常配合,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凡事不能过,尤其教育孩子这件事,过了,那就是以上心之名,行焦虑之实。焦虑不是关心,是多余的负面情绪。焦虑产生的直接的结果,说伤人的话,做出格的事,就是遇事不能缓和处理,总想到最差的结果,总把别人想成坏人,久而久之,形成了偏激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是经过实践的真理,不是我的一己之言,性格不好,学习成绩能弥补吗?恐怕不能,能的话,后人应该推翻,是成绩决定命运。
......
如果您已经这么做了,对孩子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说了过分的话,请给他讲我今天讲的故事,告诉她,孩子,爸爸爱你胜过人家爱碗,如果我因此而伤了你,希望你能原谅。
请您从实际行动改变对他的态度,多激励,多赞美,接受他的优点,接纳他的缺点,我相信,您的孩子不一定是成绩最优秀的,但一定是心理最健康的。
说完,索友看向角落里的岳母,她看见她眉头舒展,眼里闪着光,她朝她点点头,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