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从千里之外打来的电话时，毛儒钧正带着已经是前妻的刘筠试穿一件双面羊毛大衣，藏蓝色，背后有活泼的防风片，里边天蓝色的细条纹衬衫在领口袖口处忽隐忽现，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消瘦。
但事实上刘筠已经恢复得很不错，在有名的心理医生的开导下，每天按时服用镇定类药物，看不出她哪里异于常人，出院之后，他们计划在周边逛逛，再去海边待段时间，舒缓神经，放松心情，照大夫的话说，就是找到迷失的自己和活下去的勇气。
“怎么样啊那边儿，冷不冷啊，家里这边儿可是阳光普照啊？”儿子的女人在天涯海角闹病，儿子的妈大方无隅地关心了下天气。毛儒钧无奈而失望地伏在商场中央的栏杆上，出神地看电梯不厌其烦地上来又下去。
“还可以，您跟爸爸身体怎么样啊？”毛儒钧也关心道。
“挺好的，都挺好的，毛豆也挺好的。”
“毛豆？”毛儒钧疑惑地问，“您去看他了？我们也好几天没打电话了。”
“妈妈把毛豆接过来啦，给她姥姥放放假......毛豆......毛豆？你爸爸的电话......毛儒钧的电话你接不接？”想象得到，毛母正举着电话，往小毛豆耳朵上摁。
小毛豆一头扎进一堆乐高粒儿里，眼睛里都是他设计的别墅花园，胖乎乎的小手还搓着一粒儿，眉头紧锁认真专注的样子，像极了毛儒钧小时候。“爸爸的电话就放在这儿?还是让爸爸装在兜兜里，不然，妈妈的化妆品就没有地方啦......”
“你儿子玩得正专注呢！啥时候他想你了再打过去啊。”
原来妈是这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当然也怪自己做事武断欠考虑，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刘筠的事慢慢劝说吧，一开始不也愉快地接受了？只是因为钱的问题起了怨恨，所以她还是认可刘筠这个儿媳妇儿的，只要认可就好，剩下的交给时间吧，时间才是消弭创伤的良药......
毛母挂了电话，挨着毛豆坐在地毯上，凑在毛豆的跟前，不怀好意地说，“你是不更喜欢奶奶家啊？”
“嗯？嗯！奶奶家有玩具！”
“哦？那奶奶再给你买好不好？”
“好啊，奶奶你真好！”
“比姥姥怎么样呢？”毛母殷切看着孙子的眼睛，希望她说出自己希冀的答案来。
“......嗯，奶奶也好。”
显然，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毛母伸出一只手，挡在毛豆正搭建的别墅前，恐吓道，“难道你姥姥也好么？那奶奶就把你送回你姥姥家，玩具给我放下！”
在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看来，玩具跟母亲一样重要。毛豆“哇”就开始哭了，“奶奶我不回，奶奶我不想回！”
“那就告诉我，奶奶好还是姥姥好？”
“......奶奶！”毛豆严肃认真的面部表情一路急转直下，一直滑到眉开眼笑，仿佛一个老成持重的成年人。
“毛豆，”毛母盯着孙子那两丛睫毛看了一会儿，热乎乎的东西渐渐涌上心头，这孩子长得跟钧钧多像啊，跟刘筠倒是没个像的地方，跟索友吧，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像......“三国时期有个很勇敢很厉害的人，叫吕布，跟你玩儿的小哥哥说你也很勇敢，就给你取了个这个小名，吕布，你说好不好呀？”
“您怎么知道的，奶奶？”毛豆一脸狐疑地望着奶奶的眼睛，停止了手里的一切活动。
“昨天奶奶听见的！”毛母惊喜地回答。
“那我怎么没听见呢，奶奶？”毛豆由一脸狐疑变成满腹狐疑。
“你在奶奶前边走，他在奶奶后边说得呀，你没听到吗？”毛母将孙子的狐疑状复制过来，加入毛氏特色，整个脸比之孙子的圆润的脸看起来狰狞又可怖。
孙子依然使用自己特有的狐疑方式，张着小嘴，不动声色地盯着奶奶的眼睛，为找不到证据而苦思冥想。好半天，他终于将奶奶的谎话客串进了昨天的场景，掷地有声地说，“奶奶，是不是我说‘哥哥，你看我跑得有多快，’就我跑开的那会儿？”八壹中文網
“对对对，就那会儿，那会儿。”奶奶坐实了孙子的证据。
终于，奶孙俩同时舒展了狐疑的面孔。
“当然好呀，奶奶，您以后就叫我吕布。我要告诉我所有的好朋友这个小名，让他们都叫我吕布。”毛豆丢下乐高粒儿，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别，千万别，奶奶跟你讲，吕布呢是个名人，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大名人，你一旦告诉别人，就说明你很骄傲，你自以为是，竟然把自己跟历史名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这样不好，骄傲的孩子会失去好朋友。”
“哦，”毛豆怯生生地说，“那就别让小哥哥叫我那个名字了。”
“小哥哥不是咱们小区的邻居，所以他不可能再这么称呼你，但是你可以一会儿打电话告诉你爸爸这个好消息，就说人家给你取了小名叫吕布。让你爸爸高兴高兴？”
“那我现在就打，奶奶给我借用下手机。”毛豆小手伸了出来。
“谁的电话？自从出来都没跟儿子通过电话，小家伙想咱们了吧，今天逛逛，明天就买机票吧。”刘筠扒拉着一排衣服说。
“嗯......我妈的。”毛儒钧有些不敢还是不想正视刘筠的眼睛。
“哦，回头我也给我妈打个电话，顺便跟毛豆说说话。”
“.....儿子......儿子现在很懂事，我妈说，他要给他姥姥放假，所以现在......在我妈那儿。”
刘筠本来是随意聊聊，听到这样的回答，她敏感地一回头，“儿子给她奶奶打电话了？还是他奶奶亲自去找的？”
“应该是儿子打电话了吧？”
“应该还是肯定？”她支棱着脑袋，直勾勾盯着毛儒钧的眼睛问。
“基本上......应该是肯定。”
“你这话说得，基本上，应该是肯定？！”
毛儒钧一把搂住刘筠的肩膀，“不管了，谁疼谁爱都一样，只要孩子被疼被爱，开开心心健康成长，咱们就放心了。”
刘筠想了想，也是，孩子开心了，在哪都一样。刘筠的心态变平和了许多，很多以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现在也能接受了。
电话响起，毛儒钧特意往后撤了撤，“妈。”他低声叫道。
“爸爸！”电话那头的毛豆开心地大叫着，“爸爸我告诉你个好消息，爸爸！”
“哎，宝贝，想爸爸妈妈了吧？”他满脸堆笑地应道。
“嗯，想啦，爸爸，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昨天跟奶奶家楼下的小哥哥玩，有个阿姨踩草坪，我们俩都看见了，但是小哥哥没说，我说了，我说，‘阿姨，请您不要踩草坪’。”
“真棒，爸爸的好儿子，爸爸为你的勇敢点个赞！”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心情大好的毛儒钧还是不自觉翘起了大拇指。
“嗯，爸爸，那个小哥哥也夸我勇敢了，我还跑得可快了，比小哥哥都快，像汽车那么快，比汽车还快其实，他给我取了小名，叫吕布。”
仿佛一块巨石劈头盖下来，毛儒钧脸上的笑容如烈日下铁板上的一滴水，快速消失了，“好啊，嗯，毛豆是个勇敢的孩子.......”他咧着嘴呲着牙似笑似哭地正了好久。
刘筠精神焕发地在琳琅满目的衣服群里钻来钻去。毛儒钧跟在刘筠后面，胳膊上挂着五袋子刚买的衣服，看她兴致盎然地脱了这件，换上那件。
“儒钧，你看这件好看不？”刘筠兴奋地站在镜子前，拧来拧去来来回回地瞅。
“这个？”
“别这么大惊小怪，给妈买的。”然后，刘筠笑嘻嘻地脱掉，又去捡了好几件。这回，她没有试穿，而是跟服务员嘀咕了一会儿，说，“这几件都要吧！”
“一共四千八百八，款台在那边，我陪您一起。”售货小姐甜甜地说。
毛儒钧怔怔地站着，也应该给妈买点什么，可惜怕勾起刘筠的伤心回忆，算了。刘筠拉了他一把，神秘兮兮地说，“想什么呢？这都是给你妈买的，你妈平时都穿名牌，我妈就有小众品牌就可以了。”
“这......买一样的就行。”他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
毛儒钧刚要从包里取卡，听见电话响了，转身把卡递给刘筠，刘筠飘飘然跟着售货小姐去交款，他拿出了电话，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毛豆说的小哥哥已经很大了，所以儿子，”母亲言辞非常恳切，“你明白了吧，他不是说咱孩子有多勇敢多智慧，他是笑话咱孩子，侮辱咱孩子跟吕布一样......”
毛儒钧不是小孩子，他刚才接到毛豆的电话时，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一层，吕布有勇无谋不足为外人道，真正让后人唾弃的，是他得到的那个“三姓家奴”的别称。
“我知道了妈，您替我多费费心，我明天就回去了。”
装起电话，毛儒钧面无表情地拉着刘筠就往外走，“咱们明天就回去了，赶紧回去收拾。”
“明天回去，现在赶紧个什么劲儿？”刘筠边被动地划拉着两腿，边不解地问。
“我想孩子了，难道你不想么？”
刘筠“哦”了一声，两人急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