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晚递给他一块手帕。
沈默棠道声谢接过,想也不想按在了自己眼角,这才放弃了忍耐哭得稀里哗啦。
怎会如此呢?
肇晚愣了一瞬,摸了摸怀里,没有找到第二块手帕,在芥子中翻了半天,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块夹在感谢信中一并被收进芥子的香帕。
香帕边角绣着精致的花月,大抵原主人是位细心的女子。
肇晚心头涌上几分愧意,默念一声抱歉,将香帕递给了黑雾。
黑雾勾着爪子接过,却明显已经放弃了挣扎,任由宋白抓着自己当毛巾使。
不是他说,宋白的眼泪,真的好多。
都浸透了他的皮毛渗到了皮肤,而且,似乎是才开了头。
就算黑雾最后还是哄劝着宋白吃下了药,但显然,已经迟了。
宋白还是发病了。
所以这会儿,发病的宋白正在回顾沈默棠的前半生,准确来说,是让宋白发病时将其与沈默棠重合的那人的前半生。
宋白口中的“娃儿”,被遗弃在柳絮飘扬若雪的四月,瘦骨嶙嶙,哭喊声却惊人。
宋白经过,把他带走,当做了唯一的家人。
“娃儿”调皮、聪颖,也过于纯粹,不吝啬付诸信任,收到的回报,只有满身的泥泞与伤痕。
“娃儿”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带着伤回来,最终,在十余年后的另一个四月,宋白把他埋在了柳絮纷扬的树下。
在那之前,看到“娃儿”幸福是他最大的期盼,在那之后,找回“娃儿”是他唯一的向往。
而此时,呆症造就的混乱,让他在沈默棠身上,找到了“娃儿”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沈默棠哭得脑仁疼。
黑雾被擦泪擦得脑仁疼。
宋白在欣喜的冲刷下,同样哭得脑仁疼。
而肇晚,肇晚手足无措,几次想要拍拍沈默棠的背帮他顺顺气,犹豫一番复又收回。
这也看得黑雾脑仁疼。
多重叠加脑仁剧痛的黑雾大脑已经不由自主混沌起来,也不管他面前的都是谁了,晕晕乎乎道:“要不,放着我来?”
沈默棠懵了一下,没懂。
宋白停顿片刻擦擦眼泪,也没懂。
只有肇晚,带着几分被抓包后的局促,摇了摇头。
沈默棠擦去眼泪,眼前终于短暂地恢复清明,顺着黑雾的视线看去,是肇晚。
看着肇晚明显不是很自在的神情,沈默棠脑子一抽,感慨说:“多不容易呀。”
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淡淡的哭腔。
长长的羽睫因湿意聚集成簇,眼尾也染上浅浅的红,狗狗般清澈的紫眸眨了眨,泪意再次涌上,泛起雾气惹人怜惜。
与昨日夜里压抑的低声哭泣不同,完全不同。
难言的酸涩瞬间填满肇晚的心脏,他点下了头。
一并承认沈默棠的苦与痛。
沈默棠得到回应,也就忘了黑雾说的话,放下从肇晚那里得来的手帕,抱起碗喝一口,有些凉了,但不影响他补充水分。
宋白却连忙起身,把碗从他嘴里抢走,在沈默棠震惊之际,揭开了炭炉上砂锅的盖子,“凉了就不好喝了,加点热的先。”
沈默棠苦笑出声,竟一时无法判断宋白此时的状态。
这里只有黑雾对此并不在意,好容易挣脱了宋白的魔爪,此时正努力用肇晚给他的香帕擦后背。
毛都被眼泪糊成一团了。
要不是桌上还有尚未吃完的菜,黑雾都想直接甩甩身体抖掉水分,能抖掉多少算多少。
但显然他不能这么干。
至于为什么不下去桌子到椅子或者地上,黑雾小小的翻个白眼。
小爷就是觉得还有下一场,小爷我大方,小爷就打算当宋老头的手帕当到底了!
桌面上多有意思啊,试问魔头中有谁,那么近距离的看到过魔尊哭!
小爷我能吹一辈子。
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下一场了。
宋白虽然尚未恢复清明,却明显已经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眼泪洗刷过后重新显现出几分清澈的眼睛含着笑意,不间断在对面两人身上打转。
沈默棠脑子闷闷的,也没想着制止或者怎样,只擦擦干净眼泪,伸手就问黑雾要那块香帕。
肇晚却制止了他,“那香帕本不应是我的,自然不应再回到我身边,若是小兄弟不嫌弃,便将其留下吧。”
黑雾将香帕拿到面前,仔细端详一阵,似乎是咂摸到什么,将其放下用爪子按住,俯身对肇晚行了一礼,“那就多谢剑尊。”
沈默棠没说话,静静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指尖却一点点将湿哒哒的手帕绞在指头上,砰一声,净身术瞬间洗清了上面的泪痕。
沈默棠又垂下手一点点将手帕放下来,动作缓慢,心思百转。
突然,宋白在此时出声道:“娃儿喜欢这手帕?那我赶明儿给你做几条。”
沈默棠当场僵住。
肇晚闻声回过头来,不着痕迹瞥过沈默棠手中散了一半的手帕,直言道:“若沈兄不嫌……”
沈默棠瞬间将手帕塞回到肇晚手里,“不嫌不嫌,不过我也用不着,就算了吧。”
肇晚垂目看眼手中折痕浅淡的手帕,莫名有些难过。
宋白有些不解,只点点头接受了沈默棠的决定,不再提及此事。
黑雾见用不着自己,搂着香帕跳回到椅子上,又不露脑袋道:“麻烦尊主清理一下。”
沈默棠会意,指尖微弹,清风缓过,黑雾原先在处的桌面当即焕然一新。
——
酒足饭饱之后,啊不,完全没有喝酒,顶多就是中间插曲时宋白喝了几颗药。
咳,总之在那之后不久,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过一阵,宋白就带着黑雾走了,如同来时一样,把黑雾放在脖颈,再由黑雾提着炭炉与砂锅。
宋白的状态并不像是完全恢复了清醒,但好像也没那么混乱了。
就持续的时间而言,这药的效果是真的不错。
但经由这么一遭,沈默棠又会多想,是不是混乱中的宋白,会比较幸福?
比起清晰的认识到他像但他不是,混乱中知觉的替代,会比清醒时感到更快乐吗?
只是说是这样说,沈默棠却没法说服自己给宋白停药。
万一发展到最后,就连混乱的记忆中,“娃儿”的存在也被抹去了,那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宋白的“娃儿”就真的消失了。
沈默棠摇摇头,觉得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宋白也还是要继续治疗。
那要不,有空多去看看宋老爷子?
如果宋白也同样喜欢不是“娃儿”的他,喜欢双月宗的小魔头,喜欢后山的农作物。
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多多少少去替代“娃儿”呢?
沈默棠叹口气,转而看向肇晚,忽地伸手取下腕上的某个银镯递给他,“这个给你。”
肇晚迟疑片刻,抬眸看向了他。
沈默棠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作为交换嘛,毕竟阿晚的玉佩在我这里。”
肇晚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会不会不太好?
沈默棠甚至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直言道:“不喜欢也不行,我已经决定是它了。”
这也是一个法器,可以张开结界护身,保护肇晚免受花粉尘埃的侵扰。
也可以在他被动触发的护身结界中,轻易开辟出道路。
沈默棠想了想,还是按按手掌示意肇晚低一点。
肇晚确定了他的认真,听从他的指示微微俯身。
沈默棠上前一步,轻声道:“先别动。”
紧接着,他取走了肇晚发冠上的簪,银镯当即发生变化,仿制着簪的形状,在雕饰之下,暗藏盛开的海棠。
沈默棠小心翼翼将其钗入如绸的墨发,再将换下的簪塞回到肇晚手中,不禁露出了笑意。
如果真有反目那一天,他将由肇晚杀死。
一如肇晚将性命交付到自己手中那样,他也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