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波走下出租车的时候，被寒风吹得一个哆嗦。倒不是他没有看天气预报，不知道寒流来袭，而是在翻找旧风衣的时候，发现因为存放方式不当，衣服不仅折痕严重，更出现了不少破损。当然了，老衣服容易坏是正常现象，这件快要跟随他十年的大衣，或许还能勉强御寒，却无法穿到试镜那一类场合。
抬头看看眼前昏沉的天空，以及远方勾勒出天际线的无数高楼，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摆出了无惧严寒的潇洒姿态，大步走向摄影棚。
要说他为什么要硬撑装样？那当然是之前他见过，有一个小剧组的试镜，选角导演在门口就赶走了一大半的人，理由居然是这些人在来路上走路姿势形象不合适。姜迎波当时侥幸被留下，也知道选角导演就是找个理由淘汰掉过多的人选，跟大公司抬高应聘门槛是一个逻辑，竞争激烈必然导致无效内卷嘛。可是对每一个人来说，想要不被抛下，只能竭力去做好所有细节。
其实姜迎波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试镜到底是怎么回事，经纪人通知的时候非常公式化，就说有个电影剧组在选男配角，应该是女主角的爸爸，让他过来试试。因为他这些年的落魄，经纪人早就将心力都放在了栽培新人身上，只是看在多年的情分，还有他的听话和业务能力扎实上没有说解约的事情。投桃报李，姜迎波也不会给经纪人添加麻烦，只要有机会，都会尽力争取，好歹是维持住了基本生活费。至于未来，他已经不敢想了，曾经幻想的什么当大明星，日进斗金，都早已烟消云散，只盼着眼前的电影不是那些糊弄投资人，连上映都没机会的垃圾片吧。不为出名，纯粹是不上映的片子连片酬都会克扣，忙碌几个月等于做白工。
根据信息还有个人的资料表，他被指引到了摄影棚的等候区。这里已经有了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看起来应该是面试同一角色，其中两个还是老熟人，也就是经常会在选角时碰到的那种。演艺圈和其他职场相同又不同，这种情况下碰到了，有人会亲热地聊天，也有人冷面相待，而姜迎波并不擅长社交，就跟那两个正在聊天的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对方同样回了个点头，便没再看他。
不过看到这些人，起码都是有过演艺经历，勉强算是三四线的演员，姜迎波心底更加安定了一些，至少证明了这个剧组确实在用心做事，那么被胡乱打发的几率就小了很多，他用演技争取到机会，获得收入的可能也相应增加。
正在他找座位坐下，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又有了动静，应该是来了其他竞争者。他抬头看过去，然后就是一愣，身后低声聊天的几个人也都不自觉屏息凝神，整个室内都安静了一瞬。没办法，进来的人太有名了，正是“江湖风闻”没有断过的雷晔大少爷。
姜迎波情况最好的时候，刚好和雷晔错开了一年，所以两人没碰上过合作，只在演员颁奖盛会这些地方有过几面之缘。眼下他感觉自己对这个剧组更加有信心了，连雷少爷都敢请，那怎么说也不会是小制作了，不然就雷少爷自己手里的资源都能够搭建一个小剧组拍戏，至于跑不入流的草台班子来试镜？所以这个电影档次肯定不低，起码能够上院线公映，而不是某些悄无声息的网络大电影。
雷晔到达摄影棚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事先说好的试镜时间点了。按照圈内规则，过了这个时间，除非有特殊情况，基本就可以认为想试镜的人都到齐了，没来的就是拒绝试镜邀请。
姜迎波努力镇定了情绪，给自己再加把劲，为了生活费！
一个穿着薄羽绒的女孩子拿着两打a4纸走进门，看得出来是负责试镜的工作人员。她扫视了一圈房间内或坐或站的十多个男子，然后开口说道：“你们好，辛苦大家过来。先向大家说明一下，我们现在需要试镜的是两位男性角色，分别是两个女主角的父亲，所以根据诸位的外貌形象，先初步分为两组。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角色的基本讯息，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用来揣摩人物，然后依次给导演制片进行试镜表演。如果有人想两个角色都尝试，我们建议是先表演完一个，再往后排队。大家听明白了？明白了的话，我报一个名字，就来一个人领取人物讯息。”
姜迎波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体贴的试镜要求了，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因为过去不少剧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筛人，会设置很多变态要求，什么临场反应，什么悬疑布置，反正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做，变着法地刁难人。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剧组的做法才是正常的，什么东西要求最高？门槛低的才最高。选择演员其实很复杂，外貌必须贴合，情绪表达要深浅适宜，电影都是现场收音，所以声台行表也都有很高的标准。如果真想拍好电影，放开了细节条件去找都未必能够撞上一两个合适的，设置无谓的条件卡人才是不负责任。
所有的试镜人也就是十多个，姜迎波很快就拿到了自己那份人物讯息，认真看了起来。其实就一张纸，排满了也就上千字，但他从第一遍开始就逐字逐句地读，用了二十分钟才看完，旁边的人都开始翻来覆去或者念念有词了，他才开始看第二遍。
从这张纸上来看，角色人物还是很丰满的，大致是说这个角色父亲出生于七十年代初，刚刚成年后，赶上了经济浪潮，就随家人出国投奔富裕的亲戚，但是国外并不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而是残酷至极的帮派屠杀。好在他头脑很好，居然在帮忙处理毒品事务的时候，发掘了上学时候的化学天赋，自主研发了新的工艺，提升了毒品的质量还有产量，立刻就进入了帮派核心。从这时候开始，他的生活终于开始了过去幻想中的金光灿灿，走到哪里都是豪车别墅，陪同他出国的妻子和女儿也都过得很不错。可惜帮派就是帮派，总有人想干掉他，而他的妻子也丧生于内部厮杀中。进入二十一世纪，女儿也到了上初中的年纪，海外毒品市场的争斗进入白热化，他便以回国探亲并开发新市场为借口，带着女儿回了国内休假顺便躲开权利倾轧。国内还是很欢迎海外以及华侨投资的，普通人也无从调查国外的情况，连白人垃圾和黑人流浪汉都有到华国捞金的，更别说一个挥金如土的华裔大富豪了。所以他这个侨商受到家乡的热烈欢迎，电影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姜迎波虽然很早就到娱乐圈里面打滚，但近年来工作稀少，他便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自我学习中，也算是给将来的角色铺垫文化底蕴。现在底蕴不知道有多少，至少他看了这个角色履历，对于剧本创作者还算认可，因为角色命运严格契合了时代特征，九十年代的国际争霸，除了台面上的星光熠熠，更多还是残忍血腥。
经历过如此之多人生跌宕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外表温和，内心凶戾？又或者已经看淡生死，喜怒不形于色？不知道剧本后面会发生什么？这个导演或者制片人是怎么挑选的演员？自己扮演了那么多失败的反派，现在还来一次？应该不会吧？
神经紧张的时候，时间是过得最快的。之前那位羽绒服女孩已经去而复返，手里还有个小箱子，这玩意很常见，至少试镜的人都熟悉，也就是抽签箱，不管是抽顺序还是随机选表演剧本都会用得上，现在剧本都有了，肯定是要抽出场顺序。
姜迎波默默起身排队，然后摸出一个号码球，上面是三号，那边就给登记上了。这个数字不好不坏，反正肯定比第一个还有最后强一点，但是这次试镜的人不多，也没有很大的差异。
第一个人很快就出去了，十五分钟后，他回来拿东西。比较熟悉的人问他，他也只是苦笑摇头，估计是没得到认可，也没法透露更多。
姜迎波很感谢这些竞争者都是同龄的“老男人”了，不会像刚刚出头的小青年那样咋咋呼呼，也没有多少“装样”的戏精，所以室内的气氛还算平和。等到那边叫到“三号”时，他也能够比较平静地推门进去。
不过他刚刚走到试镜场地的中间，看向导演和制片人位置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虞芷芃虽然很少在观众面前露面，没什么人像追逐明星一样追她，可是在业内，大导演虞芷芃比所有明星大腕都要有分量，或者准确点说，明星都要跪舔这种大佬才对。
姜迎波认出虞芷芃之后，脑子都懵了一瞬，紧接着就是狂喜，虞导的新作，虞导的电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顶级资源啊，别说是重要配角，连龙套都有人挤破头好吗？也不知道自己的经纪人是哪里来的消息，听他的口气，估计是完全不知道来头，就听到了一个中年男演员选角，就将他给推了过来？反正他闲着，能赚一点是一点？虞导一直都挺喜欢从学生还有老团队里面选人，连配角都喜欢用知名戏骨，这次怎么会从自己这类演员里面挑？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不，不对，要将注意力都放在角色上，想太多了会影响发挥的，一定要努力，至少应该赢得虞导的认可，给那么一点点可能。刚刚前面两个人都是怎么被淘汰的？他们那些平静的难过会不会都是在装样子？
不管怎么叫自己镇静，无数的思绪猜想还是在姜迎波的脑子里面不受控制地疯狂攒动。他的面部表情也难免有些抽搐，引起了虞芷芃几个人的笑意。
叶玲珑抬起胳膊撞了一下虞芷芃：“看看你的威力，接连三个，不能怪他们心理素质都不好吧？”
虞芷芃懒得搭理小伙伴的调侃，微笑着对姜迎波道：“你好，我是虞芷芃，想来你见过我，那现在我们也算互相认识，不用紧张。角色的资料你刚刚看到了，能够先聊一下你对人物的理解吗？我们可以先达成共识，然后再开始表演。”
“啊，是……”姜迎波连忙应了，然后发现自己连说话都有颤音了，连忙握紧了拳头，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终于强行平静了一点。回忆起刚刚的问题，他努力看向虞芷芃，发现她确实还是微笑鼓励的表情，心情也放松了一点，这才道：“其实我看了这个角色之后，虽然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些事情，但感觉他和我自己很像。”
叶玲珑来了点兴趣，她是少数几个知道虞芷芃偏向姜迎波的人之一，本来觉得这个男子和前面两个都差不多，可是同样是震惊到狂喜，姜迎波冷静得最快，回答也是最有意思的。她不由得疑问地发出声音：“嗯？”
姜迎波似乎没有听到叶玲珑的话，只是径自沉默了一秒，仿佛在整理语言，然后继续道：“从履历上看，他非常聪明，想来学习成绩很好，但是立刻学校之后工作不得志，所以才会出国赚钱。虽然后来确实是靠自己的‘能力’发财了，却又失去了相伴的妻子，只有一个女儿陪在身边。而我在出道之前，也被很多人夸奖有才华，有做明星的能力，后来吃了一些苦头，果然靠演戏红了，赚了不少钱，给家里人买了房子。至少这一段经历，我们两个人很像，也勉强能够摸到他的心理状态，因为我也经历过某些彷徨。所以我猜测，回国后的他如果不是沉湎于妻子的死亡，试图纠正错误，那么必然就已经沉沦在犯罪道路上，女儿在他心底的痕迹也会慢慢淡去。”
虞芷芃眼中闪过一道激赏。她其实也做了功课，将几个候选人的影视片段找来看了一下，大都是不功不过，不出名的确有不出名的原因。而姜迎波则实在是被演艺经历拖累了，他一开始就不该饰演霸道总裁，因为从外貌气质到思维逻辑，他都理解不了那种人。后来居然跑去饰演渣男反派，这类角色看似单一无趣，实际上要演好，同样需要强烈的信念以及投入，所以一开始他是真的没有表现好，等他渐渐掌握诀窍，进入状态的时候，资源已经大不如前，自然也没有什么曝光出名的可能了。但以导演的眼光整体来评价，姜迎波不是像莫知惶和郁灵宗那种天赋型演员，而是成长型，还是比较慢的成长型，但优点就是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进步，这种进步似乎看不到上限。现在年纪是大了点，不是小鲜肉了，演技实力却已经攀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完全能够一飞冲天。
这世上天才本来就是少数，成功者大都需要漫长而耐心的煎熬。显然姜迎波就是在煎熬中专注锤炼自我的人，他对人物角色的揣摩，也是最接近虞芷芃设想的那个。
虞芷芃不动声色地道：“你的结论很有意思，要知道，现在的文艺作品其实都喜欢描述犯罪分子深情的一面，对外人很冷酷残忍，对家人或者爱人却有最柔软的内心，说明人不是单一的，是有多面层次的。这个角色可以说只剩下女儿，难道不应该把她当成自己的心头肉吗？”
姜迎波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我因为扮演了很多反派，所以有去修习过犯罪心理。我不认为犯罪分子能够有多少对于其他人的同理心，就算是家人，也远远比不上他自己，所以才会犯罪。确实是有个别案例非常维护自己的亲人朋友，但是他们其实更像是在维护‘私有财产’，而不是世俗定义的‘爱’，真正的‘爱’不会做那么多坏事，懂‘爱’的人也一定有对于其他人的怜悯和尊重。”
说完这段话，姜迎波已经做好了被淘汰的准备。他很遗憾虞导也会迎合所谓的“大众审美”，美化罪犯，想来虞导也不可能要他这么一个“叛逆”的演员。回去还是不要跟经纪人说这次试镜是虞导的新片，不然铁定要被骂死。经纪人早就劝过他很多次，不应酬就算了，连表演都那么执着就太矫情了。可是他不甘心啊，他已经尽力履行职责，遵循导演的要求去表演，但每个角色的灵魂都脱胎自剧本，在他的身上活过来，他想赋予真实和情感。人活一世，总要追随一些信念才有意义。
虞芷芃是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心里那么多戏，她想了想，便对姜迎波道：“你所设想的应该是终极形态，但是这个角色要变成心硬如铁的坏蛋，还要走过很长的路。剧本的开头，有一个剧情，他回了老家，然后发现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已经吸毒很多年，并且为了赚取毒资，犯下其他的罪。我给你五分钟，你可以自行构思他见到这个好兄弟的场景，自由发挥一下。”
姜迎波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表演机会。但他也不是真的傻，立刻意识到要么自己说的其实是虞导的想法，要么就是说服了虞导。心念电转，他立刻开始勾勒虞导描述的场景，至于情绪，完全能够带入过去一起入行的好朋友为了资源背弃他的那个时候。
三分钟后，他就酝酿好，对虞芷芃道：“我可以了，能借一张桌子，还有参照的对戏人吗？”
叶玲珑立刻让旁边的助理出手，搬了桌子，然后助理就坐到对面。
虞芷芃看明白这个架势，又笑了。显然这是参考了不少港剧里探监的规格布置，想来是要扮演“狱中谈话”。
姜迎波先是坐到助理对面，表情有种克制的激动，接连闪过欣喜、感伤、愧疚、愤怒，最后还有悲凉，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才挤出了一句：“你这些年……还好吗？”
助理当然不会回答他，也不用回答。姜迎波则眼神波动，仿佛听到了一个答案，他应该是想继续“家常”式的对话，两人共同忽略眼前，只话当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狠狠闭上眼睛，然后猛然站起，连凳子都被撞翻。他双手握拳，按在桌面，身体向前倾，就像愤怒的野兽一般怒吼：“你为什么要碰毒品？你不知道那东西会毁了你吗？”
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又痛苦地说道：“我们当年都说好的，说好了要一起奋斗，说好了永不相负，可是现在呢？我……”他眼底闪过太多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想说的话仿佛被堵在了嗓子眼，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要怎么说呢？好兄弟吸毒，他却是个毒枭，何等讽刺，又何等恐怖的命运。
姜迎波这时又看向了自己的斜后方，似乎是被什么人喊了话，他有些焦急，但还是将自己的情绪慢慢收敛，双眼逐渐封冻，整个人都恢复了“常态”，但看过他之前的样子，很容易察觉，他其实更加“冷”了，不是说态度，而是那种作为正常人的情绪，似乎一点点变淡了。
最后，他转身向“外面”走去，再不曾回头，他已经放下了“兄弟”，也放下了“过去”，真正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这短短几分钟的表演，台词很少，逻辑性并不强，但表现力却是一流的。虞芷芃和叶玲珑都鼓起掌来。那边姜迎波则背对几个人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表情和刚刚进来试镜时，有点相似的紧张，完全看不出表演时候的气势。他看到鼓掌，腼腆地笑道：“我表演完毕。”
虞芷芃点点头：“你的情绪层次很丰富，看来这些年都有保持演技练习？”观众或者文学作品总是说谁的眼神有多么复杂，其实人类的眼球都差不多，除了瞳孔收缩，哪里会有什么情绪传达？不过都靠了脸部肌肉的动作来帮忙。专业的演员是能够利用好自己面部上百的肌肉群，在微表情中传达极为复杂的内容，于几乎静止的画面凸显自身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