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辞此生有两大心病。
一是殷雪辰不是他的人，二是殷雪辰心里有别人。
之所以说“此生”，是因为世间种种，赫连辞都曾经经历过一遭。
前世，大周十年，他自封摄政王，将江山从昏君李天全的手中夺了过来。
即将被册封为太子的三皇子李知风闻讯，连夜逃出盛京，从此杳无音讯。
一年后，荣国公府世子殷雪辰在带兵前往北境支援途中，受其蛊惑，临阵撤兵，导致北境十万大军惨死草原鞑虏的铁骑之下，殷雪辰也从大周人人敬重的少将军，沦为臭名昭著的卖国贼。
惨死的十万人中，甚至还有殷雪辰的父亲，一等侯荣国公，殷旭。
赫连辞第一次见到殷雪辰，是他被押解到金銮殿上之时。
背负着枷锁的荣国公世子跪在殿内，默不作声地承受着朝臣们的唾骂。
赫连辞摆弄着玉玺，有些心不在焉。
他早已听闻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与三皇子交往甚笃，有断袖之嫌，所以对其听信三皇子的蛊惑，并无诧异。
殷雪辰不解释也不申辩。
只在赫连辞即将说出“诛九族”时，抬起了头。
“臣罪无可赦，死不足惜。”殷雪辰一字一顿，“但臣恳请殿下将臣从殷氏一族中除名！”
满朝文武哄堂大笑。
“就算殿下同意又如何？！通敌叛国，当诛九族！你就算被殷氏一族除名，他们也得为你陪葬！”
殷雪辰闻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赫连辞：“臣愿斩首之后，将头颅悬于城墙之上，供世人唾骂！”
方才还哄笑的朝臣们忽地笑不出来了。
“若殿下不允，那便将臣凌迟处死，血肉供百姓分食便是。”
殷雪辰平静地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令人胆寒。
所以后来，当赫连辞收回诛九族的成命，命人挑断他的手筋与脚筋，送进寝殿，没有人反对。
战功赫赫的少将军沦为摄政王的榻上玩物，不比死了更痛苦？
赫连辞却无法向任何人说出将殷雪辰留在宫中的真正因由。
唯有夜里，他在殷雪辰死水一般的注视下逐渐陷入癫狂，才会着迷地吐露出一丝半点的心声——
殷雪辰的容貌与他年幼时相遇的女子甚是相似。
赫连辞叫着女子的名字，将昔日不可一世的小世子拢在怀里，病态地抚摸着与记忆中极其相似的眉眼。
从此，殷雪辰就被禁锢在深宫之中，成为了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之人的替身，将一腔傲骨在深宫中熬成了无尽的悲凉。
但，天无绝人之路。
大周十三年，赫连辞寻觅多年之人现身了。
那女子的眉眼果然与殷雪辰有三四分相似，只是淡雅许多，不似他一般妖冶。
赫连辞雷厉风行地将其封为王妃，却在大婚之日，闯入了殷雪辰的卧房。
错位的感情于新婚之夜爆发。
赫连辞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年的执念早已转移到了殷雪辰的身上，他对他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殷雪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又何尝不在煎熬呢？
“终于舍得杀/我了？”坐在窗台上的殷雪辰丢了手里的酒壶，狭长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对了，还没给你道喜……赫连辞，娶了心爱之人，你高兴吗？”
繁星落于殷雪辰的眼底，赫连辞在细碎的光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赤色涌上了赫连辞的瞳孔。
他一生所求皆是权势，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却空了一块。
得不到的，毁掉也罢。
赫连辞掐住了殷雪辰因为久不见日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脖颈。
殷雪辰被迫仰起头，眼底的火光愈演愈烈。
“你就那么想死？”
“现在最想……最想我死的人，不是你吗？”殷雪辰断断续续地笑起来，“赫连辞，新婚之夜，你……你在我身上浪费什么……什么时间？”
赫连辞眸色一沉：“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殷雪辰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面上没有一丝惧意。
“不过，在你死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
殷雪辰微怔。
赫连辞俯身凑到他耳畔，像是要将他的耳朵拆吞入腹，每一个字都混着血腥气：“大周十一年，你撤兵，是故意的吗？”
殷雪辰浑身一震。
赫连辞收紧了掐住他喉咙的手：“十万大周儿郎，惨死北境，你是故意的吗？！”
殷雪辰抖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要将残存的半条命燃尽在赫连辞的大婚之夜里，涌出眼眶的血泪一滴又一滴砸落下来。
许久，久到赫连辞觉得自己不该任由怜悯之情填满自己的心，想要将殷雪辰的脖子拧断时，耳畔忽然传来他发抖的声音。
“不是。”
“但我有罪。”
赫连辞霍然松开了掐在殷雪辰喉间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继而在他不解的目光里，狼狈地逃出了偏僻的寝宫。
从这一天起，殷雪辰存在的痕迹被赫连辞彻底抹去。
他不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也不许他死。
赫连辞魔怔了。
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到新婚之夜，对上殷雪辰泛着血光的眼眸。
殷雪辰的唇微微蠕动。
“不是。”
“但我有罪。”
赫连辞无数次惊醒后，不自觉地向殷雪辰所在的寝殿走去，又在夜风里惊醒。
他已经有了王妃，就算从未圆房，他和殷雪辰的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也该断了。
偏偏命运弄人。
赫连辞最看不惯殷雪辰时，瞧见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就满心郁气。
赫连辞心里有了殷雪辰后，恨不能夜夜梦见那双眼睛。
哪怕里面满是血泪也好。
古怪的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周十七年发酵。
销声匿迹多年的三皇子李知风再次现身，摇身一变，成了倭奴国的新王，联合鞑靼等部落，试图侵犯大周。
与此同时，赫连辞的王妃于宫中搜出数封书信，纸上满是殷雪辰的字迹，信里字字句句都是对李知风的思念。
赫连辞连夜闯入殷雪辰的寝殿，怒火中烧。
为何是李知风。
为何又是李知风。
多年前，因为李知风一句话，殷雪辰就背上了万古骂名，今日，他不知悔改，居然和李知风互通书信……
然而，殷雪辰并不在寝殿内。
赫连辞勃然大怒，循着他离去的踪迹，追到盛京城外，于悬崖峭壁之上看见了身着红袍的殷雪辰。
殷雪辰的衣摆被风吹得鼓起，像是只展翅欲飞的火鸟。
站在他身旁的，是化成灰，赫连辞都认得出来的李知风。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冷风中纠缠。
妒火摧毁了赫连辞的理智。
他冲上悬崖，被叛军包围，中了埋伏，才知殷雪辰是被掳来的诱饵。
殷雪辰拄着银枪，眼里的光芒又明又艳：“赫连辞，你怎么这么蠢？！”
被团团围住的赫连辞却笑出了声：“你不是来见他的？”
殷雪辰眼里划过一道异色：“疯子。”
赫连辞的确是疯子。
他不怕死一般与周身叛军缠斗，千钧一发之际，火红色的身影向他扑来。
殷雪辰雪白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潮。
被囚禁在宫城内多年的小世子，再次举起了银枪。
殷雪辰吐出一口血，将随风飞舞的广袖恶狠狠地撕裂：“赫连辞你给我听好了，不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这条命能留到今日，都是你的功劳。”
“你不是个好东西，但大周在你手里，比在先帝手里好。”
“既然我欠你一条命，今日就还了！”
赫连辞眼前一片赤色。
他颤抖着握紧腰间的弯刀，可他护不住曾经被挑断过手筋与脚筋的殷雪辰。
皇城里的炽翎卫姗姗来迟。
他们赶到时，殷雪辰还有一口气。
赫连辞掐着他的下巴，声嘶力竭地怒吼：“谁许你死了？！”
殷雪辰望着赫连辞，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
“来人……来人！”赫连辞抢过炽翎卫手中的缰绳，整个人被恐惧淹没，“太医呢，太医都死哪儿去了？！”
沉寂的悬崖上，忽然响起惊叫。
赫连辞的心狠狠一沉，再回首时，便见浑身浴血的殷雪辰摇摇晃晃地站在悬崖边，拄着银枪对他笑。
赫连辞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殷雪辰嘴唇蠕动了几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纵身跃下了悬崖。
寒风拂面，赫连辞颓然跪倒在血泊里。
最后的最后，殷雪辰对他说——
我才不要回去。
被炽翎卫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李知风，亲眼目睹了一切，哈哈大笑：“赫连辞，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布这样一个局吗？”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跳下去吗？”
“因为他心里有我，宁死，也不愿委身于你哈哈哈！”
***
“殿下！”
赫连辞眼前的血色渐渐褪去。
他从回忆中抽身，仰起头，看见了街对面灯火通明的荣国公府。
“你们在这里等着。”赫连辞不顾暗卫的阻拦，翻身进了荣国公府。
他轻车熟路地寻到殷雪辰的卧房，推门而入。
赫连辞的呼吸随着满室氤氲的血气逐渐粗重，最后走到榻前，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冰凉的手摸索着攀上殷雪辰失血的面颊，几番挣扎，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底的暴虐。
“你知道你跳崖以后，我寻了你多久？”赫连辞从牙缝里挤出几声阴翳的笑，“十七年……殷雪辰，你知道吗？我没有杀李知风，我将他关在诏狱，日日折磨。”
“可是十七年里，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心里没有我。”
银月的清辉穿过轩窗，散落在赫连辞墨色的长袍上。
他扭曲的神情逐渐恢复正常，语气也缱绻起来：“你心里没有我，又如何？”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在漫长的光阴里，赫连辞想通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殷雪辰都是他的，谁也夺不走。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