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赫连辞自己是重生之人,对于怪力乱神之事，有所顾忌，加之他时至今日,并不相信殷雪辰对自己的感情,故而在得知他离去的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是殷雪辰想起来了。
无论是想起了前世的什么，于赫连辞而言,都算得上是毁天灭地的打击了。
他在想到这种可能之事，毫不犹豫地伤了自己，靠着疼痛减缓心痛,最后捏着梁公公奉上的那一个装着殷雪辰青丝的香囊，勉勉强强熬到了现在。
秘密藏在心里太久，就会成为一个折磨人的脓疮。
它日夜留着毒血，在深夜泛起阵阵隐痛。
赫连辞的心智再如何坚韧，面对与殷雪辰有关的事,也坚持不住了。
他恨不能冲到北城,揪着殷雪辰的衣领，一问究竟。
可每每走到皇城前,赫连辞又退缩了。
他不畏惧人言，不恐惧死亡,唯独怕看见殷雪辰嘲弄的眼神。
我才不要回去。
“我才不要回去……才不要回去……”赫连辞抱着头，失神地重复着殷雪辰曾经说过的话，看着金碧辉煌的皇城，宛若在看一座死城。
啪。
“殿下！”梁公公的惊呼唤回了赫连辞的神智。
他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打翻了宫中的烛台。
鲜红的火舌顺着厚重的宫幔缓缓而上。
内侍监惊慌失措地喊着“走水”：“水龙呢？快将水龙拖过来啊！”
藏身于暗中的暗卫纷纷现身，火苗很快被扼杀在摇篮中。
梁公公长舒一口气，差点瘫坐在地。
赫连辞却只是冷笑。
这困了殷雪辰一辈子的皇城,要了何用？
赫连辞念及此，伸手在堆叠在榻前的长袍中摸出了香囊，死死地攥在掌心里。
那日，他知晓殷雪辰还留了东西与自己时，也是这般，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将香囊攥在了掌心中。
香囊只是寻常的香囊，上面绣的也是寻常的图案，但是赫连辞神经质地将香囊拆开，确定青丝还在，才面露轻松之意，再次将头埋在了殷雪辰的颈窝里。
他的唇触碰到了温热滑腻的皮肤，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逐渐沸腾。
撕咬的欲望在某一刹那，胜过了一切。
想要尝到鲜血的味道，想到撕扯开皮肉，去看一看这具皮囊之下的心。
赫连辞一动不动地压在殷雪辰的身上，呼吸粗重，眼睛里的血丝逐渐浓郁。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殷雪辰都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他的怒火。
赫连辞捏住了殷雪辰的手腕纤细柔软，却又多了一份韧性。
正是这样一只手握住了沾满鲜血的长枪，将鞑子抵挡在了大周的国门之外，也正是这样一只手，将他一次又一次推开，还是这只手，轻轻松松地拿捏住了他的心。
……拿捏了两辈子。
赫连辞的五指猛地收拢。
“嗯……”陷入沉睡的殷雪辰不满地蹙眉，湿润的唇轻启，吐出一句沙哑的喃喃，“蛮子，你……烦不烦？”
赫连辞如遭雷击，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身上的戾气烟消云散，捏着手腕的五指也渐渐撤去了力道，转而滑入了掌心，十指相扣。
“不烦。”赫连辞将头重新埋进了殷雪辰的颈窝，语气颇有些委屈的意味，“你怎么总是嫌我烦？”
等殷雪辰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他躺在榻上，呆呆地注视着榻上悬挂着的平安坠，眼珠随着坠子下面鲜红的穗子来回转动。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揽在殷雪辰腰间的胳膊猛地收紧。
“醒了？”
殷雪辰的睫毛兀地一颤。
“可是想……唔。”赫连辞话音未落，腿就被狠狠地踹了一脚。
“蛮子，昨夜，你为何又……”殷雪辰怒气冲冲地起身，用被子蒙住赫连辞的脸，又抬起了拳头，“我都说了不要，你还……你还……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也就捂了一句话的时间，然后松开手，俯身望着赫连辞那张满脸写满“无辜”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还赖在荣国公府里做什么？摄政王殿下不去上朝吗？”
赫连辞试探地抓住殷雪辰的手腕，见他并没有甩开，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
“你出宫前骗了我，昨夜说不要……也是骗我。”
殷雪辰千算万算，没算到赫连辞会将床笫之间的事与他离开皇城的事放在一起说，愣是被气笑了：“好啊，蛮子，多日不见，你竟变成了这般伶牙俐齿之辈，是我小瞧你了。”
“……是，昨夜的事就当是臣该受的惩罚，现在，臣恭送摄政王殿下回宫！”
殷雪辰说到做到，披着外袍起身，作势要在榻前跪下。
赫连辞不说吓到魂飞魄散，但也变了神情，当即将人拉到怀里。
殷雪辰身上酸软，又带着气，就算被赫连辞拉到了怀里也不安生，愣是张嘴，在摄政王的下巴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怎么，臣又犯了什么错，让殿下生出了要降罪的心？”
赫连辞自然说没有。
“昨夜……”他薄唇紧抿，“是我的过错。”
殷雪辰满意地闭上双眼：“错在哪儿了？”
“你说不要，我就该停……”
“还有呢？”
“不该逼你……”
“还有？”
“还有……不该在你睡着以后……”
“什么，我睡了以后你还……”
殷雪辰刚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用力将赫连辞推开，不可置信地指着赫连辞的鼻尖：“你是牲口吗？！”
他气得发抖。
方才赫连辞没承认错误之前，殷雪辰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如今连头都开始疼起来：“你给我回去！我们荣国公府不欢迎你！”
赫连辞浑身一震，伸手又去揽他的腰：“雪辰……”
“松开！”殷雪辰没好气地翻白眼，“这一套对我没用了，知道不知道？”
赫连辞不松手，还将下巴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肩头：“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了！”
赫连辞眸色微黯：“好。”
这一声“好”答得太干脆，殷雪辰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皮到脚，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蛮子……怎么瞧着有些反常？
他裹着外袍转身，蹙眉细细打量起赫连辞的神情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赫连辞避而不答，也披上了外袍：“时候不早了，本王要回宫了。”
墨色的长袍匆匆从殷雪辰的指缝间溜走，倒是比赫连辞本人还要急切几分的模样。
殷雪辰不由冷笑起来。
在他面前还装？
“蛮子。”殷雪辰顺势跟着赫连辞起身，“你今日若是就这么踏出我荣国公府的门，那日后我殷雪辰与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他的威胁永远是有用的。
赫连辞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你倒是同我说说。”殷雪辰赤足走过去，心里暗暗得意，觉得赫连辞这头“野狼”除了在榻上，旁的时候，已经被自己驯服了。
他倒不是想要凌驾于摄政王之上的权利他万万不是当皇帝的料，更不想做真正的乱臣贼子只是身为男子，心里总归有几分掌控欲。
赫连辞垂眸，喉结在看见殷雪辰雪白的脚背后，微微滚动了一下。
“是朝中之事？”他试探地询问。
赫连辞摇头。
“难不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朝臣逼你选妃了？”殷雪辰半是揶揄，半是好笑道，“堂堂摄政王殿下，连婚事都无法做主，只能在我身上讨回公道吗？”
赫连辞摇头：“你知我并不在乎那些酸儒的话。”
“那……”殷雪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灼灼地望过去，“你是怕我知道什么？”
赫连辞的面色骤然僵住。
殷雪辰见状，冷嗤一声：“还是……怕我想起什么？”
话音未落，赫连辞的神情已经逐渐扭曲起来，且有发狂的趋势，额角绷起了青筋不提，连颈侧都青筋毕露。
果然如此。
殷雪辰了然地勾起唇角，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赫连辞的指缝间滴落下粘稠的血迹，注视着他的目光也逐渐病态起来。
“你……果真……”赫连辞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浑身弥漫着森森的冷意，“你……是不是要……报复我？”
“殷雪辰……我欠你一条命……”赫连辞用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按在心口，嘶嘶地喘着气，“你要……就拿去。”
“蛮子？”殷雪辰心生不妙，用力挣了挣，没能挣脱赫连辞的手，一时间局促起来，“我还没发疯呢，你发什么疯？”
赫连辞却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将他揉在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殷雪辰强忍不适，默默地忍耐了片刻，心也逐渐沉了下来。
前世之事，于他而言，更像是大梦一场。
如今大周边境安稳，鞑子无力来犯，连导致他前世惨败的隐患阿霜也被除去，故而重生的最大的症结在殷雪辰这里，已经算是没有了。
但是他并不知晓，自己跳崖后，赫连辞是如果度过那些年的。
殷雪辰不由陷入了自我怀疑，如此轻易地谈起前世，是否对赫连辞太过残忍了一些？
是不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于赫连辞而言，最好呢？
殷雪辰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自己活得坦坦荡荡，先前偷拿兵符之事，已经让他万般难受，此番将话说开，更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蛮子，你看着我的眼睛。”殷雪辰想到这里，定了定心神，仰头捏住了赫连辞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在这里。”
赫连辞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出了一点光。
“你……告诉我……”他的痛苦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夹杂在每一次呼吸里，“告诉我，你没有……”
殷雪辰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我不骗你。”
说着，抬手勾住了赫连辞的脖颈：“我想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赫连辞眼里弥漫起了水汽。
只不过那些水汽很快被阴冷的情绪蒸发，沉淀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你是不是恨我？”
殷雪辰眯起眼睛，在赫连辞绝望的注视下，下巴轻点。
“我自然恨你。”他把自己往赫连辞的怀里贴得更紧些，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蛮子，我是谁啊？我是荣国公府的世子，现在被你欺辱得一天一夜爬不起来……你说，换成是你，你恨不恨？”
赫连辞满面凝重，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殷雪辰又是一声轻笑：“可我这般恨，都没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你还不明白吗？”
“什……”
“傻子。”殷雪辰见自己已经说到这般境地，赫连辞还不开窍，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一声，又见他腰间挂着自个儿留下的香囊，灵光一现，“我都把头发给你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殷雪辰：悟了，你就是想听我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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