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那日,不知是依着哪一位主事长老的审美,前山入门之处辟了一条披红挂绿的大道,两旁花草夹道,花里胡哨,熙熙攘攘,十分吵南溯珉这些喜静之人的眼睛。
虽说这次与欧阳世家的联姻,乃是数十年前长辈们一拍手定下的娃娃亲,两方相和的意味居多,两个小的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基础。但好歹莫鹊鹊也是由蹑风堂各位长老照拂着长大的嫡亲弟子,在场不少人抱着的乃是嫁女儿的心态。
等八抬大轿出了泛行舟的门,便不再能轻易踏进结界,也就不能完完全全再算泛行舟的人。此刻新嫁娘正候在蹑风堂北湖群榭,与抚养她长大的明光霁长老抱头痛哭。
而前几日来过琢玉榭的那几位长老,则忙着对各路“真人”“仙子”迎来送往,暂且没空管角落里偷吃宴席瓜果的三个少年。
曲剡溪被自家叔伯拉去用功了好几日,一身疲惫,乍一看连眼圈都黑了不少。
她捏着一颗杏给南溯珉指指点点道:“莫师姐要嫁的乃是欧阳家年青一辈的大哥,单名一个襄字,听说少小时候顽劣得很,也不知现在修为如何,估计是不太中用的。”
她咬了一口杏子,汁水四溢,嚼了几口道:“要我是莫师姐,我就对明姑姑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嫁,谁想嫁谁嫁。哼,大不了当一辈子姑娘。”
江荇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损她:“得了,吹牛皮也要看看能有谁想娶您吧。”
她在桌子下踢了出言不逊的好友一脚,疼得江荇之龇牙咧嘴,直喊“小姑奶奶错了错了”。
南溯珉拿袖子擦了擦剡溪递给他的杏子,咬一口,还挺甜,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们两人,系舟结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余下两人异口同声:“可别提了!”
南溯珉看着他俩苦涩的神情,忽然对这种事不关己,可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快乐有些感同身受。
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矮小的身影。
曲剡溪指着眼圈哭兮兮:“我像是差不多的样子吗?”
她自暴自弃道:“反正我叔叔说了,夺筹试时让我躲在两位师姐后头,单人比试时只要不被别人两三招打下擂台,就算我没给青溪渚丢人,回去不用罚我。”
南溯珉宽慰她:“你们青溪渚本就是以岐黄之术见长,打不过人家有什么丢人的。”
“是行医用蛊独步天下!”曲剡溪气呼呼道,“到了我们这一代,四方太平无事,用蛊的本事又太过毒烈,可杀人于无形,这才慢慢被列成了禁术。你们信不信,若是我有我阿婆那等本事,我都不消动手,只要站着一瞥你俩,就能给你俩各下一种蛊毒,还不带重样的——到时候使唤你们从此给我端茶送水,不准有丝毫怨言。”
说罢,少女顺势给了一个小兽一般凶狠的眼神。剩下的两个心领神会,一个呈茶,一个递果,配合得紧密无间。
曲剡溪逞了一时威风,心满意足地吃起了递来的第二个杏子,正色道:“说起来,江荇之,我若是单人比试时抽到你做对手,你可得让让我。”
江荇之亦正色:“明白,保证不会三招之内把你扔下去。”
又是一记无情脚。
南溯珉听他们闹腾得开心,暂且忘了压在身上的烦心事。见这回江荇之被揍得久了些,不情不愿地出言解救:“小姑奶奶得了吧!你若是把他现在给打残废了,全泛行舟唯一一个会让着你的人也没了!”
曲剡溪这才忿忿然停了手。
江荇之捂着脑袋问:“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不参加系舟结吗?”
气氛忽地有些凝滞。曲剡溪收了拳头,也不知往何处放,拉了拉江荇之的袖子,示意他赶紧住嘴。
南溯珉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苦笑一声。
“系舟结可是十年一度的盛会,你这次不参加,若是再等十年……”江荇之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紧,忽地住了嘴,直直望着南赤鸷眼眸,支支吾吾,“你受的伤,竟还没痊愈吗?……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抱歉。”
南溯珉:“没事,说到底,我能保住这条命都是大幸了,哪里还敢计较这么多。”
江荇之愧疚,南溯珉苦涩,三人无端地沉默了会儿,只有曲剡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忽道:“起来,陪我去蹑风湖吹吹风去。”
……
蹑风湖南岸,大银杏树边上,不知何人搬来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桌,上面整齐垒着一根根鲜红的绸带,附带笔墨、陶盆,以及半张木板。
远远观之,木板上朱书着几个大字:
“此为祈福灵纱,可祈修为有成、平安康健、姻缘美满、名列前茅等等。”
姻缘美满明显被特地涂粗了一圈,大概是在蹭开山婚典的热度。
后边还跟着一串小些的字:“祈福方法:墨书心愿,悬系于灵木之上即可。”
南溯珉心里嘀咕哪路神仙业务涵盖如此之广,走近了小桌,只见陶盆几颗圆溜溜的小小灵石,珠圆玉润地滚动,看着十分喜人。
他越看越觉得,这手段,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眼熟,再定睛一看,果然在木板两行文字下,还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小字墨书:
“附:五铢灵石一根。灵心有木,介福无疆。”(注1)
再抬头一看,那错落交叠的银杏枝内,早已经系了些许红绸,隐隐绰绰写了些字,随着片片小扇似的青叶,一同跟着风飘扬。
曲剡溪神色疑惑:“你们蹑风堂的手笔?”
南溯珉苦思冥想地回忆了一番他与各路长老们的座谈会内容,实在不记得有这种活动,不甚确定道:“应该不是啊。”
江荇之审视了一会儿:“这布置……也不像蹑风堂该有的审美。”
南溯珉十分想替自家宗门伸冤:他们蹑风堂虽然确实刚刚操办完婚礼,却也没有入不敷出到这个程度,需要来割外门弟子的韭菜钱。
这话哪儿好意思说?
曲剡溪不解:“对这棵老银杏祈福干嘛,不如去拜拜我们青溪渚的九欘。”
江荇之摩挲了会儿下巴,仰头看树,拍拍曲剡溪脑袋道:“这你就不懂了,既然是祈福,那自然是要找上达天听的灵宝之地,你们青溪渚的九欘固然是其一。然而这棵银杏嘛,听说在殷九野长老渡劫时,曾经替他挡过一次天雷劫,这么说起来,应当也是个有灵性的,对它祈福不无道理。”
曲剡溪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还是你明白。”
南溯珉回忆起前世各类景区所谓“姻缘锁”“祈福丝带”,又见身旁两人大概都没见过类似的敛财手段,尤其是曲剡溪,竟还煞有其事地信了鬼话,咳了两句,清清嗓子,有些尴尬地附和:“嗯,有些道理。”
曲剡溪见状雀跃道:“系舟结不是快到了嘛,我们也各自去系一根?”
到了这时,江荇之反倒是谨慎了起来:“这……就没必要了吧”
南溯珉亦心虚拦道:“若是不灵怎么办。”
可曲剡溪已经掏出了怀中灵石,挥挥手道:“管他灵不灵呢,好玩就行,千金难买姑娘我乐意。”
少女拎着装灵石的锦囊,背影欢快地朝破烂木桌蹦去,剩下南溯珉和江荇之互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片刻后相继无奈一笑。
所谓心愿其实也就是这种东西,不求上达九霄,只求人间一个心安罢了。
毕竟人生在世,谁还能不明白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的道理呢?
三人各自取了一根红绸,丢了三颗五铢灵石进那陶盆里头,天南海北地写了心愿。
注1:原文出自全唐诗《郊庙歌辞·武后享清庙乐章十首·第五饮福》:“灵心有穆,介福无疆。”断章取义魔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