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神色凝重地自月中亭走出来，日已中天。
林琼枝极其诚恳地往自己身上揽错：
“让你以身犯险，是我思虑不周，我不知那犬妖，在灵兽阁禁制之下还能有如此反扑之力。你先回去修养，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南赤鸷透过南溯珉的眼看了看林琼枝，到底还是没让南溯珉开口，将自己在那犬妖身上取了血的事情告诉自己这位师兄。
倒不是顾虑人心隔肚皮，只是不想让多余的人替他担忧。
但若是事不成，这也许也是师兄弟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又看了一眼林琼枝。
二人穿过荷叶丛丛，正打算分别时，林琼枝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
南溯珉闻言转过身去，见那位以一根筋直到底出名的师兄，话音明显顿了顿，对自己道：“既然在不知名的灵视下走了一圈，多注意自己身上……有没有多出什么异动。”
南溯珉答应了。
林琼枝补充道：“那位不知来路的前辈，既然有心帮你伏魔，又肯替你压制毒发，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好……你也别怕，没准那是师父暗中在看我呢？”南溯珉又笑着应了一声。
林琼枝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回他。
若是南槐此刻还有余力分神保护他这个关门弟子，怎么会三月有余还不现身泛行舟呢？
两人道别，分道而行。
“你的记忆里，我看不见太多关于林琼枝的事。你们师兄弟之间，关系自小就这么要好么？”芙蕖台前，南溯珉问道。
南赤鸷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也不是……他年长我几岁，小时候我不常见着他，他好像每一年都在闭关修行，这几年见面的次数才慢慢多起来。”
“听他们说，他出身什么……嵘山林氏？”
“不错，他是我直系师兄，但严格来说，其实算是嵘山林氏寄养在我师父门下的继承人……虽已行过拜师礼，但人家谈起他时，还是默认他作林氏后人，将来要回嵘山，执掌一方大局。”
南溯珉想了想，脱口而出：“交换生？”
“……那是什么？”
“……没事。说起来，你现在并不能翻看我过去的记忆吧？”
南赤鸷愣了愣：“不错。”
“而我却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你的过去……这么一看，还挺不公平的。”
南赤鸷一本正经道：“我猜，你如今借居的乃是我的灵识，能透过我的灵识，看到一些我的过往，也不足为奇。”
“那你总该也有秘密吧？你有什么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么？如果有的话，我以后尽量不去回想起来。”
“……”
南赤鸷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他所有的秘密也好，软肋也罢，早已经在南溯珉面前透了个底朝天，是丁是卯都没法让南溯珉把看过的东西囫囵整个吐出来。这会儿，这个自顾自登堂入室的家伙反倒是想起来要问过主人一句，你的东西我能不能自行翻看了。
南赤鸷索性干脆得有些唐突道：“此生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南溯珉自觉吃了个瘪，没敢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想起什么，忽问神识里的南赤鸷：“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片纯白幻境么？”
南赤鸷语气笃定：“记得，也是我不曾听过的奇事。”
南溯珉没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沉思推理道：
“那个梦我现在已经只记得个大概了。我也不敢肯定，我在梦中见过的你师父，究竟是他本人的传音，还是我经由你的记忆，臆想出来的幻觉……咳咳，若只是幻觉倒还好，如果那真是南槐宗主本人的话，既然还能入我的梦，为何迟迟不回泛行舟与你相见呢？”
南赤鸷却是久未回话，半晌后，才梦呓一般道：“也许被困在何处，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吧。”
但整个东陆，有几个人能困住一位当世屈指可数的分神期大能呢？
如果不是分神期才可以修得的分神入梦术法，那么南溯珉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南槐，只有可能是——
身销道陨，孤魂托梦。
多年以来，南赤鸷引以为傲的沉稳和理性，在此刻早已经替六神无主的他本人提前做好了最坏的预想。
他声音带了些无措，微弱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别告诉淇桑和林琼枝……其他人也不许说。”
若是蹑风堂宗主果真陨落，一旦消息传出，不知三宗……乃至整个东陆，又会翻起什么惊涛骇浪来。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灵兽阁久违地休沐了一日。
清晨那场异动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灵囿园种种事项，条条工序，依旧四平八稳地运行着。
祁谣觉得奇怪，刻意跑去相熟的小厮边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嘴，得到的回答全都是：
“早上有奇怪声响？不曾听过。”
“早上有地震？……你睡昏了头罢？”
唯一的蹊跷出在找他代役的那位仁兄身上。
这位仁兄听完他问话，一脸茫然，困惑不解地问道：“兄弟，我曾见过你么？”
祁谣比他更茫然。
这难不成是害怕东窗事发，想昧下尾款，如今翻脸不认人？
那时在地牢里，他金丹暴走之时自身难保，完全没办法照南赤鸷所说的，出去找人求援。等到金丹压制下来以后，再回头想从中调停时，南赤鸷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安危几何。
不敢光明正大地回地牢看情况，只好先一步回了自己的小茅屋，一心只等风头过去，生怕有人找上门。
此刻，他堪堪稳住了体内多余的金丹，躺在破旧木板床上愣神，被许多问题萦绕，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今早发生的一切，当真是自己的幻觉？
明明是休沐之日，隆峻伟却不知一大早地去了何处。而那从不贪黑起早的杨春来，居然也破天荒不等日上三竿就爬了起来，直向他后院里走。
想起自己院子外埋的猫妖尸首，祁谣慌忙冲出去迎接。
“杨师兄，要到后院拿什么东西？我帮你啊。”
杨春来根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朝后院里走去。
他在那堆有铜有铁的杂物里翻翻找找，居然真给他翻出个木头牌位。
祁谣在一旁看着，心想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乱中有序？
只见那杨春来从裤腰带里抽出两根香，几张黄纸，就着后院歪歪扭扭一张三腿桌子，将牌位摆在上头，随手拈了个引火诀，竟是旁若无人地供奉起牌位来。
祁谣疑惑不解，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这神神秘秘的前辈燃完了黄纸钱，烟味夹杂着劣质的供奉香味传遍了整个后院。
那牌位上字迹斑驳，隐约看得见神位姓隆，祁谣背上冒出冷汗，心想，难不成这几日与自己同院同住的隆峻伟，是什么还魂人间的妖魔鬼怪？
不对……要说妖魔鬼怪，他自己好像比较符合条件。
隆峻伟那懒散的脚步声适时从院外传来，脚步踏实，步步有声，端的是大活人才能踩出来的脚步。祁谣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没倒霉到被迫顶了聂小倩的命数，去抢宁采臣的剧本。
隆峻伟在院门外探出个油乎乎的头来，扯着嗓子对杨春来喊道：“今年过得好快，难为你还记得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