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沉跑到高二教学楼前时,正好下课。
无数的学生飞一样地往外冲,站在走廊的窗边、楼梯的过道中、落水的露台上,往外看雨。
“哎呀,那个女生是谁,怎么在淋雨?!”
率先发现宋轻沉的六班一名男生,高高瘦瘦,半边身子往外探,用手接水,“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的惊呼,吸引了六班不少男生的注意力,“哪有女生?让我看看。”
有人上前,“你不好好背书,趴这看妹子?”
“还真有个妹子在淋雨!哪个班的?护花使者在哪,不赶紧下去递伞?”
“瞧你那点出息,自己班里的还护不够?”
“护不够,有本身别让她们别老围着周池妄打转。”
……
吵吵嚷嚷。
周池妄身边也是。
他懒靠在座位上,早就挤满了女生,一个个手中拿着小本,上面记着不明白的问题,兴奋的等着问。
周池妄对每个过来问题的学生都传递出半冷漠,半接纳的态度,不明确拒绝,扫一眼题干,随便点拨一下思路,或者念出一个公式,笔都不动。
六班尖子生居多,除了周池妄之外,排名靠前的一溜烟女生,不需要他太多解释,偶尔有希望他多说几句的,也会被明白人拉到一边去。
好学生的班级也依旧吵嚷,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偶尔一个动静一呼百应,没有一会儿,半个班的男生都趴到窗边,往外探看。
“这么久了,还没人下去接一下吗?”
“你想下去就下去呗,看给你急的。”
很快,有人认出来了雨中的人,在大喊。
“这tm不是五班那个小结巴吗!”
“就天天戴着个大眼镜,上次月考考年级第三的那个!”
这样一说,立刻有人想起来,“校庆的时候带着学校上热榜的是不是她?”
男生们皱着眉头,在思索。
没过一会儿,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个女生。
赵依雯,六班班花。男生在起哄,也有人在问。
“赵美女也过来看热闹?不去等我们周哥了?”
周池妄比班里绝大多数学生年纪都小,但学习成绩稳压众人一头,且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被尊称为一声“哥”。
赵依雯耸耸肩膀,同样顺着窗户往下望,“他走了。”
“去哪?逃课?”
赵依雯的眼光撇了下周池妄的座位,“你自己看。”
男生顺着赵依雯的目光看过去,便发现周池妄的座位上空无一人,书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一根钢笔被夹在其中,而班级背后的雨伞,也一同消失了。
一滩水渍。
男生不解,叫过旁边一个女生,“周哥刚刚不还在?”
女生抱着手中还没有来得及问的练习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周同学的面色,好难看。”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同学。”
*
高二年级一共有四个入口,南北半通透,宋轻沉站在其中一个北面露台上时,浑身都湿透了。
寒气入体,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每根头发丝都粘连在脸上,往下滴水。
没有戴眼镜,雨珠粘连在眼睫毛上,宋轻沉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却看人模糊。
但她知道,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看她。
很奇怪吧。
出门不带伞,淋雨淋到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同学……”路过好几个皱着眉头议论学生之后,才有一个停在她面前,“你……没事吧?”
说着,对她探出手去,仿佛要去摸她的额头。
宋轻沉下意识躲闪,矮下身,往旁边撞。
撞到了一个人。
整个人快要扑到了那个人身上,冰凉的水珠胡乱迸溅。
她抬头,在近距离下拨开额前湿润打绺的刘海。
“对……”
声音骤停。
半秒后,她才抬头,看清面前的人。
高高的个子,穿着长袖校服外套,稍微低头,视线勾沉,直挺挺的锁视她。
漂亮的眼底藏着昏暗至极的色泽,像玻璃球体浸染了墨。
她惶惶然张了张口。
“周,周池妄?”
周池妄紧俏地盯着她,眸光愈发沉暗,黑压压的情绪在其中酝酿。
他克制,嗓音瓮沉。
“你去哪儿了?”
宋轻沉唇角微动。
她不知道怎么说,说自己去拿作文纸,说自己去躲雨,还是说自己,终于听见了真相,终于在一场骗局中死里逃生?
宋轻沉仓皇的摇了摇头,蓦然咬紧下唇,手臂推他。
“我、我没事。”
“你、你快回去上课吧。”
“我先去,换换衣服,一会儿就,回去了。”
她说着再寻常不过的话,转身就要走,一脚踏进迸溅的水滴中,又想到自己的雨伞也落在了器械室的门口。
宋轻沉脚步骤停,转过身去,“能、能不能暂时把你的伞借给我?”
“我保证,一会儿就能还给你。”
头发还在滴水,此刻直挺挺的黏在她的脑袋上,两边发丝尽数被抻直,却才刚刚搭到白皙的后脖颈。
随着她头脑的晃动而留下一道道湿痕。
头发。
她的小卷毛分明已经快要长到肩膀处。
周池妄的眸光骤凉,近乎森寒的盯着她原本乌黑柔顺的卷发,此刻根根直挺,却乱七八糟,参差不齐,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捉紧手中的长伞骨。
嗓音极哑,像冰冷的金属沉没于苏打气泡。
“你的头发呢?”
“啊。”宋轻沉这才反应过来,她伸手,用湿乎乎的手心抚蹭早已经被雨水打透的发丝,冰凉的水珠还在往下落。
“剪、剪掉了。”
“反正也不好看,没有人喜欢。”
周池妄面色阴沉,瞳眸紧缩,就这样凝瞪着她的头发。
他闭了闭眼睛,额角隐约有青筋在蹦跳,沉暗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涌到喉咙口。
他极力压制。
不多时,周池妄脱下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披在她的肩头上。
顿时肩膀上多了一丝温暖,大概是周池妄的体温,还伴随着他身上清爽的沐浴露的香气。
周池妄很高,整个大外套直接把她上半身完全包裹住,长到大腿处,走起路来还在晃荡。
宋轻沉微微发怔,又想把身上的外套拿下来。
“我身上都、都是水,这样会、会把你的校服弄湿的。”
天气变化快,今天下雨下得格外潮冷,周池妄校服外套之下只有一件短袖背心。
手指刚动,又被周池妄抓住手腕,滑至手心,半扣压在旁边的墙面上。
他低头,在两个人相距极近的距离下半眯眼睛,“穿着。”
力气很大,她动弹不得。
两个人无限靠近,她被困在墙面和周池妄中间。
姜彻追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屋外还在大雨滂沱,少年和少女站在高二教学楼的大露台上,明晃晃的靠在一起。
少年身影高大,快要挡住少女的视线,他半低头,用手指擦去少女脸上的湿痕,而少女则是天真的仰头,两个人的视线近乎胶着。
这画面恍若慈悲的神明在众人眼前展示自己的画作。
姜彻脚步骤停。
雨滴顺着他的黑色伞面不断往下滴,变成豆,连成线,噼里啪啦的打在其上,嗡嗡作响。
他的手中还拎着宋轻沉丢下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五班的作文纸,胶带,还有那把带走了她头发的剪刀。
就在刚刚宋轻沉跑出去一瞬间,姜彻似乎听见了自己胸口中膨胀的酸涩翻涌上来,像脓水,堵塞了他的心头,近乎在一瞬间,他脚尖一转,便想要追着她跑出去。
是蒋乔把他拉回了现实。
“你现在追过去,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会前功尽弃。”
没有人比蒋乔更了解他。
毕竟他们两个一起长大。
姜彻转过身去,狠狠的下咬牙关,手指攥紧成拳,又缓缓松开。
他从自己的兜中掏出一根受潮的烟,点起来,斜叼在嘴边,深深的吸一口,问她。
“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蒋乔抬头,眸光在晃。
“当初你答应帮我追周池妄,甚至答应我先吸引宋轻沉的注意力时,就应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姜彻,我不满意,在这场闹剧里没有人会满意。”
“重话是从你口中说出去的。”
姜彻猛然从自己的口中拿出来抽到一半的烟蒂,往旁边的垫子上一戳。
绿色的垫子顿时被烧穿了一个窟窿,热度迅速蔓延,黄色海绵发出难闻的味道,格外呛人。
姜彻管也不管,他低头,声音沉哑。
“初中我欠你一次,今天算是还清了。”
蒋乔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阿彻!”
姜彻却抽出来碾灭的烟头,随手丢在了门口垃圾桶里。
“你也不用给姜女士打电话了,蒋乔,保重。”
他神情模糊。
整个人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宋轻沉黑色的头发,从中间抽出来一缕完整的黑色卷发,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又收拾起来她的东西,捡起她的雨伞,拎在自己的手心中,一路往外走,走到教学楼前,停下来脚步。
寒冷的潮气裹挟凉风,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看着少女披着少年的外套,跟着少年一路往回走,从他的身边路过,却仿佛他只是空气。
从头到尾,谁也没有看他一眼。
就像周池妄和宋轻沉两个人的世界,他也从来没有插进去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