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姐见他呆立半晌一言不发，伸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野，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大院里人多嘴杂，小成那出身来历本就招人非议。这事儿再传出去，我怕他在院里可就待不下去了。他吧，还是太年轻，脸皮也薄。”
路清野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她手中的小纸包问：“这些是……您给他抓的药？”
富大姐宝贝似的护着药包点了点头道：“偏方。咱也不知他这算不算大病，怪症是没跑了。唉，他还小呢，往后保不齐还要结婚生子，可不能就这么废了。都说偏方治大病，但愿能帮帮他。”她一边唠叨，一边眼泪就要下来了。
路清野胡乱安慰着她一同往大院走，早把本来是要去云海湖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下午补习班是自习和答疑，路清野坐了十分钟针毡实在坐不住了，趁课间休息拎包溜走。
出了门他恨不得直奔歪楼去探望一下那位天下奇人，又觉得这会儿去了就是纯粹看热闹什么忙也帮不上。思前想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大院门诊部的方向前进，走得慢些，酝酿着该怎么向李放“垂询”？是编个瞎话还是和盘托出？
还没盘算好，人已来到门诊部门口，他站住，抬头看看大门上“门诊部”三个字，有些抬不起脚：到底要不要替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到如此地步？仿佛踏进去了日后便没有回头路。
“嘛呢？今天这么早就下课了？别是逃课了吧？”一只手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耳边随即响起李放熟悉亲切的问句。见路清野脸色怪异，李放凑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还真是逃课了？”
“李医生，问你个事儿。”路清野一般不会这么郑重其实地称呼他，李放一听，也立刻认真起来：“去我那儿说吧。”
进了外一诊室，李放先给来取药的人开处方，路清野坐在边上等他，看着有些失魂落魄。李放余光瞥见暗暗惊讶：这神情以往从没出现在这张脸上。
“清野，你还好吧？”终于有了空档，李放走到他面前，两手抱在胸前审视着他。
“你别观察我了，病的不是我。”路清野一脸踌躇，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说吧，怎么回事？”
路清野长吸一口气问：“李医生，妇科的毛病，一般是不是只能出现在女性身上？”
李放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完全没做好不大吃一惊的准备：“妇科？”他原地走了两步，又回到路清野面前：“路清野，虽然你已经成年了，可是，你现在不是在补习准备参加高考吗？这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你的前途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你考虑过吗？”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声音却仍然微微颤抖。
路清野猜到他会误会，却没料想他会“误”的如此彻底，连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道：“打住！李大医生，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轻薄不体面？”
李放一愣：“不然呢？你一个大小伙子又没成家，打听妇科的事儿干嘛？”
路清野被他问得也是哑然：“可说呢，我打听妇科干嘛呢？”绕来绕去，还不都是因为那孩子！自己改变日常行走路线、逃课，被自认为最了解自己的哥哥李放误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八杆子打不着、又像块半熔化的水果糖黏在衣服上弄不掉的成铭心。
“有个……认识的人，男的，最近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下身出血。”路清野嗓音喑哑，说完才敢抬头看李放一眼：“你别这么瞪着我成吗，放哥。”
李放半天回过神来，叹口气问他：“真是男的？”
路清野用力点了下头：“男的。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
路清野十分为难又认真道：“毕竟我没验明正身过。”
李放被他气地乐出来：“我不是妇产科医生，有点超出我专业范围了。”
“本来也不是妇产科的问题啊。李大医生，你好歹给想想办法。”
说话间又有人进来要面诊，李放只得坐回办公桌前，对他道：“行，明白了。你先回去上课，别操心了。”
路清野讪讪出来，带上门，回手给自己一巴掌。
课是没心思再回去上了，趁着食堂开饭前，他又奔过去，直接去后厨找富大姐。
富大姐正在一摞摞巨大的蒸屉之间忙得团团转，路清野冷不丁出现在眼前把她吓了一跳。
“富姐姐，那孩子……那个小成，怎么样了？”路清野开门见山，问得冷静从容。
“我瞧着，不大好。咳，你巴巴地跑来问我干嘛呢，你不是知道他住哪儿吗？去那儿瞧真人不是更省事！”富大姐答得干脆利索，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
“我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成又不是坐月子，虽然这病是有点儿怪，可你们都是男孩。去吧，去瞧瞧他，他一个人……唉！”富大姐难得一声长叹，难得脸上没一丝笑。
路清野走开几步又被她叫住，不过是再次叮嘱他：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别告诉别人。
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别人，他恨不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才好。
从食堂出来，天已擦黑，立春后北京的白天明显变长了，可太阳一落山，那股寒意还是从后背直灌进前胸。天一冷，不知怎么的，他就有点担心那孩子。红棉袄再没见他穿过，幽暗走廊里裹着一条棉被站在202室门口的那个长条影子在夜风中、在他沉不下去的心绪间坠落。
待回过神，路清野就站在歪楼202室门口了。
有人从隔壁盥洗室出来，认出是他，和他打招呼，他爱搭不理的，抬手敲门。
“小路哥，你找这屋里这位？”那人满脸诧异，仿佛路清野即将踏进异次元空间。
“怎么了？”
“你不知道？这位的故事那可忒多了。”那人一番感叹未尽，门已开启。他便“啧啧”两声，退避三舍。
走廊里又静了下来，门后露出成铭心颜色淡薄的脸，见是他，先是意外，继而又有点得逞似的一笑，这一笑似乎牵扯到了什么痛处，他轻声“嘶”了一下。
“我来看看你。”路清野对着他，就只会说废话，说废话最妥当。
进了门，成铭心倒先缩回了被窝里，路清野只好把门虚掩上，
“路哥。”
“唔？”
“我怕冷。”成铭心在硕大一团的被窝里打着哆嗦。
路清野无奈，只好把门用力关紧。门把手在他手中合上的一刹那，他有种“中”了的感觉。像云海湖庙会上那种套圈游戏，他套中了最难中的一个目标，小分队成员们在一旁叫好拍巴掌——没人愿意去挑战那么偏门难得的目标，只有他。
回过身，他看向墙边旧行军床上裹在厚棉被里的成铭心，就像打量着那个最难套中的奖品，一种不可告人的占有的欲望烈烈燃烧着理性。
怪春天，怪哺乳动物的狩猎本能，怪那孩子太邪性。
他把可以怪罪的哪怕一粒尘埃都骂了个遍，为自己挣到一缕无辜。
成铭心看起来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奄奄一息，不知是光线还是角度原因，脸上竟然还比之前多了些浅浅血色，他不禁纳闷富大姐口中的“不大好”是打哪儿得出来的结论？
正疑惑间，对面那孩子“噗嗤”一乐道：“路哥，你还真是来‘看看我’的，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还能逗贫，证明问题不大，路清野一边暗骂自己火烧火燎地赶来简直傻到家，一边又将一颗心放到肚子里了。
他板着脸问：“你按时吃药了吗？”
“哪个药？门诊部给开的那些，还是富姐姐从紫萝胡同老中医那儿要来的偏方？”
“全算上。你吃了？”
“门诊部那些，我都老老实实吃着；富姐姐给抓的那些，太苦了，怕不就是一包黄连？我不吃，我最怕苦。”成铭心满脸委屈巴巴。
“你这人，得了病怎么还不吃药？那病能好吗？”路清野有点急，提了提嗓门。
“吃了药也不见得就能好，还那么苦，没病死先被苦死了。原先我看过一本书，就有那么个人，天生怕酸，后来啊……”
“得了得了，话怎么那么多呢你！让你好好吃药，听见没有？！”路清野站起来，在屋里找那包药，半天也没找着。
“路哥，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成铭心突然幽幽地吐了一句，一字轻过一字，了无生气。
路清野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看他。那一瞬间，成铭心面无表情，脸色黯淡至极，曾经明眸中没有一丝光亮。
他一下子明白了富大姐为什么那么说。
那孩子正在被一天天软磨硬泡，被身上的怪疾、背负的难言身世，于微光寒风的角落里艰难栖身。
要说，这个成铭心，在这样恶劣无望的现世中仍然求活，也算是个英雄了。
“你好好的。往后，我每天都来看看你。”路清野悄悄咬了咬后槽牙，三两步走过去，伸手帮他裹紧被子。
两侧太阳穴上暴了几条青筋，他直勾勾地盯着成铭心，仔细看着那张脸，像武侠小说里的高人将一身元精之气过给重伤之人疗愈。
“听见没？”他手上又加了力，隔着棉被拽牢他。
半晌，成铭心似乎终于活过来一些，仰脸看着他点了点头：“我听见了，路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