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路清野在区队长的宿舍门口喊“报告”。门打开,文志站在门前,穿着作训服短袖上衣,刚刚洗了衣服,手上的水还没擦干。
“路清野?”文志一脸愕然,对方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大概一半因为身体状况欠佳,一半因为心情太糟。
“区队长,有点事情要向你报备。”路清野铁了心,也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进来说。”
进了屋,文志让他坐,他不肯,站着把话一股脑说了:“区队长,我想请个假回北京一趟,有些个人事务需要处理。”
“家里有情况了?”
“也算是吧,半个家人。”路清野不惯说假话,哪怕话不说满,也不屑撒谎。
文志仰脸审视他几秒钟:“要我猜,是你那个弟弟出了什么事,对吗?”
路清野按捺不住,鼻孔呼出气来:“是。”
“必须回去吗?”
“是。”
“行,你去找队里的文书要个请假单,一式三份填好,给系里交一份,我这里一份,自己保留一份。盖好章就可以走了。”
“明白,那我去准备了。”路清野迫不及待地转身。
“路清野,你还会回来吧?”文志从身后抛来一句,冷不丁砸在他项背。
路清野有些愕然,站住。
文志立刻笑了笑:“我开玩笑的,别当真。你去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告诉我。”
火车上比来时清静了许多,既不是开学季也不是年节,哪有那么多千里赴会的断肠人。
路清野靠车窗坐着,实在无心观景,索性小睡片刻。这次请的是病假兼事假,一周后归队,系里念他平日里课业成绩和各种表现都不错,已经算对他网开一面了。
半睡半醒间,列车穿过一个黢黑的山洞,车窗随之震颤了一下,路清野被惊醒。他从来不怕黑也不怕异响,若不是近来睡眠质量太差,这点动静奈何不了他的清梦。
他睁开眼,皱眉望向窗外。窗外正是山洞中乌漆麻黑,更显得窗玻璃上映出的他的脸棱角立体。好久没照镜子了,胡子茬有点明显,眼神又如此深邃敏感,连他自己猛然见了也吃惊。
“那孩子挺不听话的,老板说要看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飘过,刚好落进他的耳中。
“那孩子”三个字过于醒耳,不是京津两地人一般很少有人会这么说。
这是遇见北京乡亲了?
路清野心底生出一片欣慰,觉得离北京不远了,离那孩子也就近了。
乡愁尚未散去,突然又听另一人说了句:“那么凶,听说是背后有人罩着?谁啊?”
“云海湖那片儿的小孩儿,你说还能是谁?”
“哦!是那个姓路的不是?”说话的人恍然大悟。
“小点儿声!公共场合,注意素质!”
就着窗户玻璃上的反光,路清野依稀能看见身后过道里经过两个年轻人,一个留着平头,一个是一头小卷毛。
两人神秘兮兮地往下节车厢去了,路清野也站起了身。
他伸了个懒腰,列车也刚好驶出了山洞。
推开车厢间隔门,一个列车员刚好拎着暖水瓶出来阻住他去路,他看清那两个人进了前节车厢,拐进一个座位。
“这位同志,这里不能吸烟。”列车员见他站着不走,根据职业习惯提醒了一句。
“请问,前面那节车厢有没有个白白净净的大小伙子,不太爱说话,一说话脸就红;18岁,大概1米78的样子……”他形容起来没完,恨不得当场把那美少年画出来给列车员看。
列车员一脸迷惑地听了一会儿,打断他道:“《寻人启事》您得到2号车厢广播室去,跟我说这么多不管用。”
路清野有点急了:“那您倒是见没见过这么一孩子呢?”
列车员一个糙老爷们儿被当场难住了,扶着门想了半天:“仔细想想,好像之前是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位……您容我再想想啊……”
路清野之所以问得这么具体,是他对成铭心有种近乎虚荣的信心:如他那般一个人物,但凡看见一眼,不可能不记得。
“您确定是在这趟列车上见过吗?”
“那没错儿,我负责这趟车三节车厢的查票工作,是张人脸都挨个看过。”
“哪三节?”
“从您身后那节开始算,往前数三节,就是了。”
“得,谢谢您!”话音未落,路清野人已经窜进前面那节车厢。本就因为当过兵身手敏捷过常人,历经这半年的军校回炉再造,他如今是要肌肉有肌肉,要动作有动作,站人群里,比以往更打眼了。
这一节是卧铺车厢,没有硬座看着那么一目了然。乘客或躺或卧,没几个正襟危坐的,偏就有那么一位,盘腿坐在一张下铺上,膝上摊着一张地图,手里揉着俩核桃。
看不见这人的脸,可这核桃是以前见过的熟核桃。
凭核桃识人,他立马认出是“小洞天”的何星,何老板。
路清野站在他身后没急于上前打招呼,趁机打量四周情形:那平头和小卷毛两个青年在何星对面的铺位上,平头坐在窗前认认真真削苹果,小卷毛躺在中铺举着只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通狂摁。
期间,平头青年注意到他,扭过脸打量他半晌,长长的苹果皮断了落在地上,他才弯腰去捡。
由此可见,他们并不认得路清野,刚才二人对话中出现的那孩子,却应该就是指成铭心。
见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走,平头青年显然起了疑心,双手将苹果送到何星面前,叫了声“老板”,顺便使了个颜色。
何星接过苹果,也收到眼神,回头一瞧,乐了:“这不是小路哥吗?幸会幸会,没想到还能在火车上遇见!”
这何星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老辣的生意场面人,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何况是面前站着的这位一表人材、叱咤南城的路某野。
对面平头青年有点傻眼,没想到刚刚口中还在念叨的传说即刻成真,连忙起身让座;中铺的小卷毛也一起爬下来,殷勤泡茶,在狭窄的小餐桌上摆好随身带着的四小样零食拼盘,才和小平头退避三舍了。
“何老板,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路清野故作轻松闲聊状,顺手抓了把琥珀花生,扔了一颗进嘴,慢慢嚼着。
“去南边一家小商品制造厂实地考察,准备倒腾点货出去卖。”何星大方作答,一副“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的坦诚姿态,十分不拿路清野当外人。
“您带的小伙计瞧着挺机灵,就是人头少了点儿,还够用吗?”路清野说着,暗挑眉稍,向对面上铺迅速扫了一眼。
虽看不真切,仍隐约看到一双不算大的脚底板上下叠在一起,朝外翻着,脚上套着浅白色袜子。像是一个人在熟睡,或者,晕厥后被摆成个熟睡的姿势。
判断完毕,路清野心下一沉,脸色也变了些。
何星那么善于洞察一切的一个人,自然没有漠视,仍是不动声色地答他:“那是原先在‘住尘居’打扫卫生的小家伙,还算听话,带出来见见世面,往后真要跑起买卖,自然还要加人手。”他又特意朝路清野看一眼:“小路哥那边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妨给我引荐引荐。”
路清野打哈哈道:“我如今在上大学,又离开了北京,认识的人都在大院里,您要是想打听谁,问李医生就行。”
何星点点头:“早有耳闻,说是小路哥要梦圆军营了。怎么,真一脚迈进野战部队不在‘水库老子’当家了?舍得吗?”
“扯远了。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路清野又抓了一把黑芝麻蘸,将身向后靠了靠,意在能趁机看更多对面上铺的光景。
“说起来,这日子口不年不节的,也没到大学放寒假的时候,小路哥怎么坐上了这趟车呢?”何星将核桃换了只手继续盘,腿上的地图自己合上了又被他摊开。
“有点私事,请了个假回来办一下。”路清野顺势瞟了地图一眼:“何老板,你看的这不是中国地图吧?”
“俄罗斯的,确切的说,是莫斯科的城市地图。”
“看这样子,何老板是要做跨国生意?”
何星无奈笑叹道:“也可以叫,国际倒爷。我原先只有那么个‘住尘居’,在闹市一隅讨口饭吃。鲁迅先生说的好——‘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当初因为下海早,这口螃蟹算是吃到了。可如今经济放开了,眼看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螃蟹早被分干净了,再不想点儿辙,别说螃蟹,海带丝儿也吃不上喽!”他一番自嘲,颇有几分纡尊降贵的意味。
路清野正待接话,小平头和小卷毛抱着五份盒饭和几听饮料回来了。
“老板,饭买回来了,现在吃吗?”小平头问得十分小心,可见何星平日里对他们管教严厉。
何星一脸不满,语气倒还平和:“我请小路哥去餐车点炒菜,这些盒饭留给你们三个。”
“哦,好嘞。”两人连忙应承,立刻站到一旁去给他们让道。
何星收起地图慢慢起身,对路清野伸伸胳膊做了个“请”的动作:“小路哥,赏个光共进晚餐吧!”
路清野因还想多解开些先前疑问,便没有推辞,也站起来往外走。走开两步,只听见小平头冲上铺那人喊了一嗓子:“小学究,醒醒嘿,下来吃饭!”
路清野侧过脸看去,只见上铺先是垂下两条看起来不十分有力的小腿,脚踝在略嫌肥大的裤管里更显伶仃;进而是两只细腕撑出一副细腰薄肩的上半身。
路清野不禁乍舌:这么瞧着,也忒像那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