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原地站了一会儿，屋里渐渐暗了下去。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稀薄，天一寸寸黑了。
路清野此时才感到一阵倦意浮起，走到床边坐下，两只胳膊撑住床沿，向后仰去，直至整个人成个“大”字，放倒在床上。
那孩子睡了几个月的一张床，他也要睡一睡。
反正房东也说可以住一晚，他干脆甩掉鞋子，扯开被子，赌气般盖在身上，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埋进被中，霎时如同换了天地。
这一路颠簸又担惊受怕，路清野很快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俗称“黑甜香”。这床不是席梦思、被子也不是什么丝绸锦缎，却都轻软得恰到好处，好似被美人环伺，哪儿哪儿都舒坦。
睡到不知几时，四周仍是漆黑一片。他口干舌燥异常，嗓子冒烟一般叫渴。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地，展开手臂在床头小柜上一阵摸索，试图找一杯水来润喉。摸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军校宿舍，水杯是没有的。而实在太困懒得起身，眼皮一沉，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明明水是没有喝到，却不知为何，唇周一片清凉，口中也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干涸了。可更要命的是，身体又无端燥热起来，他睡眼惺忪中扯了扯衣领，褪下被子，那热力却并未消散，反而燃入发肤。
直至凌晨醒来，路清野才神志复元，从床上猛然坐起身，转身一看，身下躺过的地方，赫然一片濡湿。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撩起被子看了一眼，果然污浊难言……当下臊眉搭眼地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自问夜里并没有梦见什么不得了的镜花缘，怎会如此狼藉不堪？按理说，他一个大小伙子青春正浓血气方刚的，偶发绮梦也无伤大雅。只是这一回，他觉得不应该，明明是来寻重要人办正经事，怎么睡了一觉一睁眼搞出这些幺蛾子！
一边暗自忏悔一边收拾床铺，见床单过于“罪证”昭昭，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扔掉去买条新的来换上。
胡同口不远处就有家店面不大的杂货铺，一问还真有床单卖。他随便选了一条跟原本那条颜色图案都接近的买下来，接过就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却听店员在后面叫他：“大哥，等一下！”
路清野只得站住等他过来，那看店的是个矮他一头的圆脸小伙子，举着一瓶老陈醋跑过来。
“这个，您拿走！”
路清野看着他手里的醋，三脸懵圈。
“这是昨儿一位顾客在我店里买的，临了却不拿走。我问他怎么不带走？他说明天如果有个高大英俊的男顾客来买床单，你就把这瓶醋交给他。”
“你说的那个顾客，长什么样？”路清野有个大胆的猜想。
“很年轻，很好看，但不是姑娘那种好看，可是吧，多少也有点那种好看……怎么跟您形容呢？”那小伙子挠头不已，恨不得立地成一休。
“我这么说，您可千万别多心啊——他要是个女的，我觉得跟您站一起还挺般配的。你就按这思路琢磨，但前提是，对方是个男的。”
“得了，明白了。谢谢你。”路清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那孩子成铭心，还能有谁被人如此形容。
他无奈伸手接过醋瓶，一股子老陈醋味直窜进鼻子里。
“他还说什么了？”
小伙子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摇摇头：“就问我哪瓶最酸，我告诉他是这瓶老陈醋。他就付了钱，叮嘱我亲手交给来买床单的人。别的，真没了。”
路清野不再为难对方，为了道谢又故意买了他店里的茶鸡蛋和面包当早餐。咬一口面包，拎着醋瓶回出租房了。
等走回来，一路吃饱了，他也想明白了：这几天就住这里。一边众里寻他，一边守株待兔。
跟房东说明了自己的打算，预付了房钱，对方倒是一脸乐意。铺上新买的床单，又顺便换了身行头，一切收拾停当，路清野才闪亮出街。
心中并没有目的地，又怕先回家就再难行动，他索性没有进大院，穿街过巷，以队列里齐步走的节奏架势压了一上午马路。
离家小半年，周遭已小有变化。又是冬尽春欲来的时节，是一年前初识那孩子，被他频频震惊的时节。
如若时间可以沿中轴线折叠重合，他现在应该正和那孩子一前一后在云海湖里兜圈子。
“路——清野？”
这声音脆生生的，像一根新鲜的黄瓜被从中间一下子掰成两截那样，奔放着绿色植物特有的清香。听出是个大姑娘的声音，路清野脚下的步伐反而变大了。
“咦？怎么越叫你走得越快？”秦玥也是有些体能的，三两步从后面赶上来，“啪”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对不住，我有点急事。”路清野停下来，对她一本正经又简短地解释。
“我知道。”秦玥狡黠一笑。
“你知道？”
“你回来找人的，是不是？”
路清野未置可否的功夫，秦玥已走到了他前头：“跟我来吧。”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等红绿灯的岔路口，秦玥突然站住转过身，路清野隔着几步距离低头走路，见她双脚停下，才抬起头来。
“你这个人，走路怎么低着头？我说我出门怎么从来捡不到钱，合着都被你捡光了吧！”秦玥试着开玩笑，路清野却太难笑出来。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说正事。你看看这里，以前和那个小成来过吗？”秦玥闪到一边，好让他将前后左右看得清楚明白。
路清野冷不丁被她揭穿心事，有些愕然，不知该不该作答。
“小路哥，我知道你这会儿跑回来，准是找那个成铭心的。我也不想多打听，你也别见外，我问什么你好好想想，不想告诉我就别说出来。”秦玥依然那么善解人意，分寸感尚好。
路清野的确寻人心切，便仔仔细细打量四周，快速搜寻记忆，并依旧保持面无表情。
秦玥站在一边，像背景音解说一样和风细雨道：“是这么回事儿。我最后一次见着小成，就是在这个路口。他抱着个包坐在前边那道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老半天。我刚想走过去叫他，他就起身了，过了斑马线，又坐在对面那个马路牙子上。我觉着他肯定看见我了，当然，也可能没看见。怎么说呢，他当时看起来的样子，特别像是在等人。我那天有点事，就急着先走了。后来回去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就找个饭点去食堂。去了才知道，他已经三天没出现了。我就又去问富姐姐，没想到她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一口气说完，她才看向路清野：“然后我就估摸着，你该出现了。果不其然，这才过了不到一个礼拜，你就回来了。”
让她这么一说，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细想却更加匪夷所思。
“所以我才带你过来认认地方，这地方如果对他那么重要，我猜八成跟你小路哥有点关系。”
“那孩子……成铭心，没走。还在这附近。”路清野心里想着，也就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了。反正大概也没人能听明白。
不料，秦玥竟点了点头道：“他可舍不得走呢！”那语气多少有点奇怪，是附和，也是嗔怪。
临走，秦玥提醒他要是回大院，最好别走大路，如今“路见不平”小分队经常在几条甬道上逡巡，申雄、庞亚林他们又收了几个大院子弟，说是要重振往日雄风。
“其实真没必要，王化那伙人好长时间没兴风作浪了，听说出去挣钱去了。他们不折腾，也就没那么多不平事了。”秦玥年纪轻轻，看问题一向一针见血，路清野每每都感到佩服。
“王化他们去哪儿挣钱了？”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我们财务处有个小伙子的亲戚在火车站卖票，说是老能看见他们一伙人在售票窗口晃悠。许是当黄牛票贩子了？”说到这，秦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听说那个王化也不知怎么，落了个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就是一口气变短了，说多了就上不来气，你说怪不怪？”
这倒是跟顾多喜跟他说的王化在湖里泡了一晚上，捞起来只会倒气说不出话的情形对上了。
秦玥将一切所知所感尽数汇报给他，独个先走人了。路清野心道：这姑娘也是个奇人，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懵懂世外。
他在这岔路口前后走了几遍，并没有回忆起什么跟成铭心相关的线索。这路口四通八达，东西南北向横平竖直，连接着南城这一片的几条主干道。唯一一个称得上有趣的现象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抵达云海湖公园。
据某历史学家言之凿凿地分析，这是因为当时的统治者迷信风水，故将每一条路都修向水域。而水一向被视为财富的象征，也就是每一条路都财源滚滚的意思。
又据三代居于此地的土著老人们说，就是因为老年间这里总是走水（着火），所以每条路都能找到救火的水——每一条路都是救命的路。
可没有哪位学家智者可以分析出来那孩子那天干嘛在这里呆坐不去，任凭被认识的人看见也无所谓。
路清野叹了口气。与成铭心的相处总是在僭越他的人生经验，不知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足够猜得透他。
他也坐下来了，在估摸着成铭心坐过的地方，往前看，又往左右看，如果可以像变色龙那样三百六十度转眼珠，他也愿意看看后面。像个天字一号大傻瓜。
那孩子，为了你，我都快拥有超能力了！
他起身，过马路到对面去，又坐在马路牙子上，看回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一条紧贴着护栏的林荫道，太过眼熟，因为那是他自己每次去云海湖的必经之路。虽然条条大路通云海湖，可只有这一条是他会走的。假设坐在这里，是可以看见自己远远走来；而刚才坐过的位置，又可以目送自己的背影掩映在林荫拐弯处。
路直路弯，在那一眼望不到的路的尽头，便是云海湖了。
所以，那孩子是曾经这样悄悄望着自己走了一路吗？
“有够无聊啊你，成铭心！你干嘛非要这么感动我！”他铁汉柔情的一面就要暴露，也就此起身，重新踏上那条许久没有走过的老路，往云海湖去了。
一边走，路清野一边想起那瓶老陈醋，嘴角泛起笑意：“小醋精，既然你这么喜欢做游戏，你路哥就成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