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成铭心俯身系鞋带半晌没动弹，王化以为他吓傻了，又向前走了一步：“怎么着，窝囊点心如今连耳朵都不好使了？”向四周迅速张望，见没人，他又压低声量补了一句：“你这不男不女的小玩意儿，身上的零件还有没有能用的？”
话音未落，成铭心突然挺身向他扑过来，手里握着水果刀胡乱一划，被他伸胳膊挡住，手背被割了一下，瞬间血就渗了出来。
“妈的小怪物，老子每次见你都见红，活脱脱一个天煞星转世！”王化骂骂咧咧地扯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缠在手上止血，见他似乎要溜，却不急着去拦。
“你跑啊，快跑，等全世界都知道你那点恶心事，看路清野还管不管你；就算他大义凛然不嫌丢人还继续罩着你，看别人背后怎么说你那位好哥哥！”王化恶狠狠地说着，目露寒光，手臂上的血透过围巾变作暗红色，成铭心站在几米开外看过去，他逆光杵在那里，像个嗜血魔怪。
“不关路清野的事，你个臭流氓！”成铭心骂回去，也暗自担心他会拉扯上路清野。
“哟，这么惺惺相惜哪，真他妈让我感动！”王化嘬了一口手臂上的血，啐掉，笑得凶残。
“感动？你也配！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怕你，你敢惹我，我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叫正当防卫！”隔着几步说完，他转身欲走。
“先别急着走！小怪物，想不想把你那难言之隐的怪病治好喽，跟个正常人似的过日子？”王化跟念路边小广告似的有点滑稽。
“关你屁事！”成铭心不搭理他，继续跑起来。
“是不关我的事，我这也是帮一哥们儿介绍生意赚点中介费！要不，爱谁谁，管你尿尿进男厕所还是女厕所！”王化贪婪地瞪着成铭心那浸润在晨曦中灵动的背影，吞了下口水。
成铭心虽然没有回头，但明显脚步微滞，听进去了。
“要是哪天想治病了，奔’住尘居’找你化哥就成，那地方你应该熟！”王化又追加了一句，生怕他求医无门。
住尘居，成铭心当然不会忘记，那个生生挤在路清野怀抱里度过的十八岁，永生难忘。
然而留恋从心中生起，一切问题似乎就回到了原点：他好想做个普通生理结构的普通青年，不为难路清野，也不为难自己这一辈子。
但凡人在有所诉求的时候，就会试着相信不可思议的道理，譬如“药到病除、着手回春”，尤其是成铭心承载着如此这般忤逆的怪症。
呼哧带喘地一口气跑出去好远，他料定王化不可能再看见自己了，才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是想治病，当初言诺颐也是这样想的。如今有了喜欢的人，要是她知道了，怕是更要他设法医治吧。
***
校方并不打算为难路清野，只要他接下来循规蹈矩，遵守纪律，在系里公开做一次个人检讨，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路清野知道是系里为他争取了很多，文志和教导员们恐怕也是好话说尽了。他应该领这份情，公开检讨没什么，也应该主动去找那位挨打的店主说句“抱歉”，然后继续画地图熟悉装备、一日三餐走队列、睡前体能训练……可他依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
不是指规定他要怎样，而是他想要怎样。
自从李放申明自己对成铭心的态度，路清野就刻意疏远他了。这天傍晚彩霞满天，路清野正为人生岔路口难以抉择不知所措，收到了李放寄来的一封信。
拆开信封，却从里面滑落出一张照片。拿起啦一看，那上面是个笑得落落大方的女孩子，那个端方正直的样子，除了秦玥，路清野还没见过年轻女子有这个气场的。
秦玥倚着一处栏杆，含笑对镜头，风将她的额发稍微掀起，别有一种嬉皮感。
路清野虽然对她始终没有特殊情愫，但总觉得这姑娘不同凡响，似乎她的可人不是为了惹人青睐而存在。她是要做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除了照片，自然少不了一封信。是李放写的，不算长，字迹莫名惆怅。
“清野：近来一切好吗？更像一名军人了吗？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希望没有。秦玥是个不错的姑娘，还懂点医学，近来我们有过几次接触，彼此多了一点了解。她对你的事情格外上心，这让我又有点醋意了，哈哈，开玩笑的。这张照片是在门诊部二楼阳台上照的，她刚刚帮护士晾了一些洗好的床单和纱布，我说想与她合影，她婉拒了，于是我就单独为她拍了一张。寄给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想让你看看吧，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愿你理解我的意图。还有，说有一点醋意，也许并不全是玩笑。有心情的时候，可以给我打个电话聊聊，我还是一、三、五在内科办公室值夜班，号码不变。你的放哥。”
李放对他委身异性恋完美青年的期许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精神马拉松，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理想对象作为诱饵。
路清野好气又好笑。如此看来，需要灵魂急救的不是他，而是李放。
早年间的某位外国伟人就说过，世俗的理性之光为人照亮眼前事物的同时，也剥夺了人们无尽的视野。
***
当晚，他就去了趟小卖部，先是向店主说“对不起，您的医药费，我都包下了。”接着，给大院门诊部内科诊室打了个电话。
李放接到路清野打来的电话十分惊喜，前夜睡出的落枕在上半身开心的弹跳间，都一下子好了许多。
“清野，真是你啊！我还以为……”
路清野直眉瞪眼打断了他的感慨：“放哥，你以为的没错，我是生你的气了。更生我自己的气，我当时不该一走了之，现如今，我找不着成铭心了，没准儿要悔恨一辈子。”
李放愣了半晌，叹口气道：“清野，我长你几岁，一直把你当个弟弟看待，你也一直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小伙子。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好为人师的劝诫，只不过想要为你好而已啊！”
“为一个人好，前提是这个人可以感觉到这份好，愿意接受，才对。放哥，以后不要再为我好了，我也不是什么棒小伙，我觉得现在自己，糟透了。”路清野说这句话时，委屈的几乎落泪。
李放一听也急了：“清野，出了什么事吗？你现在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你可一定要珍惜！清野？喂？”
路清野单方面挂断电话。
李放对着听筒发了一会儿呆，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成铭心又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非得他撑腰摆平不可。
“成铭心”三个字在他的字典里，等同于“罪之魁”。
***
自打那天晨跑遇见王化，成铭心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没事就望着天琢磨，这世上真有人能治这个毛病吗？王化为什么会想要帮自己？抛开一切不说，如果真有得治，是不是值得一试？
顾多喜问他怎么了这么失魂落魄的？
他笑答：一大早出门撞见鬼了呗！
顾多喜刚提醒他还是留神别太暴露行踪，李放后脚就一脸愤慨地找上门了。
“哟，这不是门诊部的青年名医才俊嘛？今天有空来吃烤鸭不是？”顾多喜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一个人来的？没约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李放一本正经作答，像回答患者关于病情的询问。
顾多喜一路笑盈盈地将他往里让，他也不吭气，机械地跟在后面，脸上绷的紧紧。
成铭心此刻正在对面的厅里溜达着随手帮个忙，一眼看见李放的身影，留了个心眼，悄悄从上菜的暗廊通道穿行过去，刚好李放落座的位置隔着一道屏风，他便立在屏风后面的廊上听他们说话。
李放坐下，接过服务员小奥递过来的茉莉花茶，抿了一口便开门见山道：“顾经理，请问，那个小成，成铭心，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见识了太多人和事，顾多喜早已练就一副敌友当前皆面不改色的本领，流利作答道：“这我倒也不太清楚。左不过是方圆几百里，跳不出咱们这南城的手掌心吧。”
“您一向眼观六路来客，耳听八方动静，您这’有喜烤鸭店’也算是个在地情报交流站了，您会一点不知道？”
“李大医生，是出了什么事吗？你难得光顾一回我这小店，不问有什么好吃的偏偏打听这么个半大小子，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吧？”顾多喜适时反问道，脸上仍然和和气气。
成铭心越听越感激，从小到大，都是一群于自己并无丁点血缘关系的人在尽力维护着自己，更为可贵的是，这些人将自己的秘密知道的越多，便越发善待自己。
只听见李放将茶杯搁到桌子上，似乎轻轻叹喟了一声。成铭心赶紧又支棱起来耳朵去听，暗自庆幸这道八扇屏玲珑剔透，丝毫不阻声音来路。
“路清野在学校待的不太平，怕是又要出事。我推测大概还是跟那个姓成的男孩子有关系，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惹了什么是非需要清野帮忙摆平？”
顾多喜摇头果决道：“不会的。那孩子机灵着呢，不会那么容易就惹事生非。”
李放充满疑虑地问她：“您怎么这么肯定？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顾多喜随之起身，叫了小奥过来亲自为他点了几样镇店菜品：“李医生，对不住，我还有事要去应付。您难得赏光，这顿饭我请了，算是对医务工作者的一点感谢。您慢用，有事叫我。”
李放也站起身目送她，显然没有达成此行目的可也只好作罢。
成铭心躲在后面听得真切，得知路清野有麻烦差点没从屏风后面钻出来问个究竟。
见这啃节上顾多喜竟然转身而去，成铭心更像热锅上的蚂蚁，着急麻慌地绕出来去拦截对方。
“顾姐，您再给问问，路清野到底怎么了？”
“你这孩子怎么出来了，人家正要找你哪！快回后院去！”顾多喜一手拉过他，就要往后院去。
成铭心还不死心：“可是……”
“可是什么？你看李医生那架势，那是来兴师问罪的！听我的，你先别露头。”顾多喜不由分说地就把他牵到连着后院的天井处，又叮嘱了两句才去忙活别的事。
待她半个小时后又转回前厅，只见李放那张桌前已经没人了。她纳闷地叫了小奥过来问：“8号桌的客人呢？”
服务员连忙看了一眼答：“走了半天了。”
“走了？他不才来没多久吗？”
“可说呢！您亲自给他点的菜都没上齐，人就走了，还留了两百块钱在桌上。”说着，服务员又想起什么：“对了，他是跟后院那位小靓仔一起走的！”
“成铭心？！”顾多喜预感到了什么，小声念叨了一句：“到底还是留不住啊！”
成铭心像是一株离了故土的植物，几经扦插移栽，受尽雷霆雨露，终于强壮无畏到可以自己选择土壤去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