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住的这些日子，因为躲着沈歆，路清野都是几近半夜才回家，中午头出门。沈歆大概是期末教务太繁忙，有时干脆就睡在学校宿舍，两人一直没打照面。
这天一睁眼又是正午，路清野起床洗漱，想着到附近转一转，继续寻找成铭心。至于要找多久，他并没有认真想过。只因心中一个念头：找到为止。
洗了把脸，刚把毛巾搭回铁丝上，外面的门就被敲得“咚咚”响了两声。
他一愣，继而意识到多半不会是沈歆。这当，敲门声又起，随之而来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路清野，你好！我是秦玥。”
这腔调只是听音就知道是个落落大方的坦荡姑娘。
大中午能在一个大小伙子家院门口报名敲门的，可着建筑大院找，大概也只有秦玥了。
路清野也没怂，直接过去开了门。
自家小院里本来算是有几分风景，只是最近疏于打理又时近隆冬，一片枯黄中站着个英姿飒爽的大姑娘，竟有一丝油画的意味。
“我就猜你会在家的！”秦玥两只手插在兜里，没戴帽子，两只耳朵上戴着毛线耳罩，笑吟吟站在门口。
路清野在面对她的这一刹那，才确信自己是个同性恋——他竟然一丝一毫的心动、波澜、涟漪，都不曾有。心中只有一本正经，除此之外，大概也有一点点客套的欣赏。
可，以他的年纪，以她的姿质，本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香艳现场，此刻却严肃沉寂的仿佛高考考场一般。
路清野表情一向木讷，秦玥再怎么冰雪聪明，也猜不到他刚刚借由自己完成了一次性向测试。见他看着自己缄口不言，只当是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骇到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这儿说也行。”秦玥依旧乐呵呵的，还多了几分幽默感。
路清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傻不愣登地杵在门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
“请进。”他闪到一旁，让出进屋的路来。
秦玥没有立即往里走，保险起见又问他：“方便吗？”
“方便，就我一个人在家。”路清野先往屋里走去，顺便扫视屋内，一切正常，十分方便。
“那就好。”秦玥走进来，站在屋子中央，笑容可掬，像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的样子。
“我是信使，来给你传个话。”果然。
“是不是放哥找我有什么事？”路清野立刻问。
“是，也不是。”秦玥见他有些心虚的样子，有些好笑，忍住道：“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只好亲自跑一趟。你别紧张，不是要帐。你是不是给学校留了李放的电话作为联系人？”
听见她提起“学校”，路清野不由得打起精神：“是。我父母成天不着家，不像他，每天都在诊室里坐着。就留了。不违法吧？”
“嗯，倒是不违法。就是把李放难为坏了，老得替你跟学校打马虎眼。前两天学校又来了个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你’协助警方破获跨国拐卖人口大案的事’？”
“放哥怎么说的？”路清野迫不及待问她道。
“他当然是没听说了……”
路清野立马一脸怅然。
“可是他一琢磨，这是件好事啊，而且学校这么问，肯定八九不离十就是你干的呗！所以啊，他就说，好像听你说过几句，问学校那边是个什么意思？”
“嘿！我放哥太够意思了！”路清野惊喜地差点原地蹦高。
“学校说，虽然你擅自离校不可原谅，但鉴于此次行为出于协助警方办案的伟大动机，就不追究了，让你过了这个寒假就回去继续完成学业。”
秦玥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就算没有欢呼雀跃，至少也会有一点惊喜吧？
然而半天过去，路清野却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放空，又似心思流转灵魂出窍。
“路清野？”她叫了他一声，没回应，又是一声：“小路——同志？”
路清野回过三分神来，十分不确定地看着她：“我可以回去继续学业了？仍然是军校生的学籍？”
秦玥用力点点头：“恭喜你啊，路清野。立了一功，又能重回校园了。算是双喜临门了吧？李放也特别为你高兴，如果不是他人在外地进修，来通知你这个好消息的，一定是他。”她一口气说着，同时观察路清野的面部表情，却似乎没有看到预期中的欣喜过望。
“你怎么了？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点也不高兴？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高兴。”路清野说着，有些勉强地露出一些微笑，和明显的心事忡忡。
能回到军校重新步入成为一名准军事指挥官的轨道，运行无误的话，三年之后，他大约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作为一名优秀毕业生被推荐到部队单位对口岗位，继续他成为军事指挥官的少年理想。他曾设想过，那个部队必定千军万马远离都市，他也就可以戎马一生，过最简单的个人生活，履行最神圣的职责。艰苦寂寞便是唯一奖赏，他愿意赴这场白头约，离场时，国泰民安，他知道那其中有他的一捧丹心。
总会有人为无名者诵念姓名，向平凡致敬。
只要他做到了，一生便是赴理想之约，平凡赐名伟大。
他发誓，在成铭心出现以前，他就是这样规划好了一生。中途辍学是意外，小洞天之夜更是，而最大的意外：是他喜欢上了那孩子。结结实实。
“那你赶紧准备准备，这离开学也没剩多长时间了，而且依我看，你应该早一点回学校报道，毕竟校方网开一面不容易，态度上还是要积极一点。”
“嗯。”路清野明显心不在焉。
“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回见吧。”秦玥说着便往门口走。
“秦会计，”路清野叫住她，称呼怪怪的。
秦玥站住，耐心地看着他。
“你那位远房亲戚，就是专治疑难杂症的那位，能联系一下吗？”路清野十分谨慎，怕极了对方会拒绝。
没有远房亲戚这回事，全是秦玥一人的神来之笔，这事看来李放没有向路清野吐露过实情。
“我可以问一下，你找他是想打听一些关于小成的事情，对吗？”
“是的。我想在返校之前，把一些事情问明白，才放心。”
秦玥思忖片刻，点头道：“问是可以问，不过大概不能你亲口问了。那人持身涉世也有为难之处，不便细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写下来交给我，我还是仍旧可以做个信使。”
路清野面有难色，未置可否。
“你要是觉得太过个人隐私，那还是不要……”
“请你稍等片刻，我现在去写了给你。”他没有选择，秦玥再陌生，也比现去医院挂个号从猴子变人开始说起要靠谱得多。何况，秦玥不是个好事的人，他信她在这件事上，做得到守口如瓶。
落笔便不再犹豫，片刻间信纸已折叠入封，郑重递到了秦玥手中。
“那就有劳小秦会计了，我等你的回信儿。”
“好，我会尽快。”她将信平整揣进外套口袋，快步离开。
接下来，路清野恨不能上大街上去找个算命测字的，把成铭心从大北京的某个角落拎出来，揣兜里带着一起回学校。
那年代，科幻片大概也不允许这么拍。
那年代，路清野一个男的，却决定要跟成铭心，另一个男的，好上一回。
***
为了保住秘密，成铭心只有关起门来安胎，医院是不敢去的，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朝分娩是不是也要自己亲手剪断脐带。
腹部开始有了一些凸起，好在天寒地冻本就穿得多，加上他天生四肢细长，外套穿得宽松一些也看不出丝毫端倪。
几个阿姨都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只有金杉每天看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扫一眼他的腹部，匆匆一眼作罢，带着些非礼勿视的觉悟。
“这两天感觉如何？”私下里，金杉假装不很在意地问上一句。
“有点涨，别的倒也没什么感觉。”成铭心实话实说。
“涨？……”金杉默默重复了一遍，皱眉。
那天晚上，金杉回来的比往常稍迟一些，回来了就满屋子找成铭心。
人在厨房自己煮了碗挂面，刚吃了一口，就被他推门撞见。
“怎么不让阿姨做？”金杉看看他碗里的面条，上面漂着亮晶晶一层香油膜。
“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自己最知道自己想吃的口味。怎么了，金先生？我看你好像挺着急的，找我有什么事吗？”成铭心将面条碗放下。
金杉想了想，先转身去把厨房门掩好，才回来，十分生涩开口道：“早晨你说涨，是哪里涨？如果是……胸的话，还是要当心，最好去做个孕检。”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完，松了一口气。
成铭心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明白他是替自己去问诊了。除了感谢没别的想法，也真是难为这么个大男人了。
“不是胸，我没说是胸吧？就是腹部，有些发涨，应该是小孩在长个吧？”他一脸矇昧，像在形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不是乳……胸部涨的话，就没事了。你休息吧。”金杉自己把自己说了个大红脸，忘了这是在厨房，一心只想从他眼前消失。
“我在这里怎么……休息啊？”成铭心端起碗来继续吸溜面条，并不是很介意金杉错乱的表现。
“小成先生白天怎么样？一切正常？”王阿姨给他送来刚熨烫好的睡衣，他顺便问她。
“没怎么见他出屋，午饭也没去餐厅吃。”王姨试探道：“怕不是……病了？”
“下回他要是没出来吃饭，你们就把饭送进去。他脸皮薄，怕麻烦人。”金杉接过睡衣，临了又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磨砂玻璃门后面人影绰约，越看不真切越忍不住多看。
***
孕期反应越来越多，成铭心心烦意乱没着没落的时候，就找阿姨们聊天，娄阿姨育有一儿一女，仿佛孕育过天地，什么不知道？
“娄姨，生孩子真的很疼吗？”成铭心也是从最基础的问起。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她说差点没疼死，”她指指旁边挥舞着鸡毛掸子擦拭红木屏风的韩姨，“我倒没有。生的那一刹那，有点像……”她欲言又止，大概是觉得措辞不甚雅正，没有脱口而出。
“小先生，您问这个干嘛？”娄姨灵魂发问。
“我……写书，没经验，只能现学现用呗。”成铭心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故作轻松。
“咳，那你能有经验嘛！就算等你将来结婚有了另一半，等你们有了小孩，不是我说，那孩子虽然有你一半的骨血，可只要不是从你肚子里滚出来的，你呀，还是没经验！这辈子，就甭想有这个经验喽！”
成铭心听到这里十分激动，正想反驳，无奈突然腹中一阵反酸想吐，赶紧捂着嘴往外跑。
娄姨目视他背影一个劲纳闷：这孩子这姿势，怎么瞧着跟孕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