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将尽,寒夜已至,溪城十二月的天气像是得罪了神明,凛冽的寒风穿街走巷,晚风挟着滴落的雨珠吹打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渗入骨髓的冰冷。
影视城位于城郊,温度更是低得可怜,片场的演职人员裹着臃肿不堪的外衣,穿梭在各类影像设备间。
陈导披着军绿色的棉大衣坐在监视器后,指节红肿的手握着对讲机指挥道:“咔,这条过了,我们保一条,今晚就收工了,辛苦大家。”
在挨打这种戏份中,“保一条”三个字尤为骇人。
许知颜身着单薄的复古墨绿色旗袍站在廊檐下,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踝透着青紫瘢痕,冷风中显得楚楚“冻”人。
她伸手触摸自己发热泛红的面颊,仰面吐出一口哀怨的气,与空气相接的瞬间化作一团清冷的雾,融在深不见底的黑夜中。
她不喜欢冬天,厚重的外衣、刺骨的寒风、欲坠的霜露,除却瑞雪飘临的浪漫,凛冬带给人的感觉总不那么美好。
亦如此刻,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迈着沉重的步子返回摄像机前。
“action!”随着陈导一声令下,四起的愁绪戛然而止,所及所想都只剩面前的舞美灯光与摄像镜头。
初来乍到,许知颜在剧组收敛锋芒脾气,不想还是低估了人性险恶。
女主角刘亚琦从开机就看许知颜不顺眼,导演每每嘱咐她打戏借位即可,她却打着敬业逼真的幌子,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奈何人家咖位大,背靠大树好乘凉,旁得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眼看整部戏就要接近尾声,刘亚琦胸中的不忿依旧未退,这一镜,她手下力道有意失控,许知颜对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毫无准备,脚下一扭,侧身跌进一旁的人工湖中。
工作人员见状,忙唤人将许知颜从湖中捞起,她的挚友兼经纪人苏潼拿着羽绒服箭步从场外冲了进来。
刘亚琦双手抱臂靠在身后的石柱上,鞋跟一下一下磕着地,裙摆随风浮动,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一脸看戏的模样。
待许知颜走近,她佯装抱歉道:“知颜,对不起啊,下次我会注意分寸的。”
许知颜摩挲着双臂,肩头不住地颤抖,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踉跄朝苏潼走去,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言行不一的挑衅。
苏潼把羽绒服披在许知颜肩头,拨开她湿黏在面颊的发丝,看着她乌青的嘴唇,苏潼担心地问:“知了,你没事吧?”
许知颜裹紧外套,抚着胳膊哆嗦地纠正她:“别叫我知了。”
“知了”这绰号是许知颜她哥许知时给她起的,他说许知颜从小聒噪,但凡逆其心愿,她就像个小老太太啰嗦个没完,父母也觉得这外号形象生动,就这么来来回回叫了近二十年。
在外人面前,许知颜还是十分在意形象的,哪怕如此落魄境地,也没忘了提醒苏潼维持体面。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竟然跑这里来遭这份罪。
陈导对许知颜意外落水的一幕十分满意,画面竟有了别样的美感与意境,他关了监视器走来许知颜身边肯定地点点头,欣慰道:“知颜,演得不错,快去把试衣服换了,当心感冒。”
许知颜又拢了拢羽绒服,“谢谢陈导。”
苏潼扶着许知颜来到休息室,拿出干净的衣服递给她,找来吹风机帮她吹头发。
休息室灯光昏暗,摇摇欲坠的灯泡使得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氛围,关于影视城里的某些传说在这时刻就显得真实了很多。
苏潼再看他人万物俱备的休息室,压抑已久的怒气呼之欲出,许知颜自己对此毫不在意,离家这两个多月,也算见惯世态炎凉,没必要为了一个换衣服的地方多生怨气。
正拉着上衣后背的拉链,灯泡发出“呲呲”两声怪叫,本就微弱的残光随即熄灭,引得二人后脊发凉,一阵惊呼过后,许知颜以迅雷之势穿好外套,慌忙拉着苏潼从里面逃了出来。
待到演员休息区,灯光明亮了些,片场所剩之人寥寥无几,苏潼瞧着许知颜指痕满颊的脸,愤怒指责说:“这死女人下手可真狠。”
许知颜苦中作乐,“大概是嫉妒我长得比她好看吧。”
苏潼取来冰袋,小心贴在许知颜脸上,刚挨到她的皮肤,就听到嘶声痛吟,眉心也似烫金那般紧蹙在一起。
苏潼伸手点点许知颜的额头,怒其不争道:“你说你活不活该,非跑来受这罪,你就和你爸妈低个头服个软,刘亚琦就是坐了火箭也追不上你,还用在这里演女n……”
苏潼和许知颜多年挚友,此番许知颜孤身勇闯娱乐圈,她虽十分不解她这么固执为哪般,但还是选择仗义相助,辞了工作来给许知颜当经纪人。
许知颜接过苏潼手中的冰袋,仔细敷着脸,打断说:“我才不要回家嫁给丑八怪当金丝雀宝宝。”
苏潼叹了口气,她理解许知颜的叛逆,否则早帮着许知时把人押回家听候审判了。
许家世交傅家的小儿子刚从国外学成归国,两家都认为许知颜和那人家世、样貌相当,二人无疑是众人眼中“天作之合”。
许知颜很不乐意这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封建婚姻,趁着那“青年才俊”飞机还没落地,她收拾行李从家溜了出来,势要抗争到底。
苏潼坐在许知颜身边整理包中文件,无意瞥见一封合同,想起一事,“对了,保镖给你找好了。”
许知颜从椅子上跳起来,焦急道:“大姐,我这咖位还需要保镖?何况我们哪里还有经费啊!”
“以前一群保镖围着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不习惯。”苏潼抬眸夸赞道:“咱虽然咖位低,可咱脸长得好呀。”
此话说进许知颜心里,倒不是她自得,而是普遍共识。
许知颜身高比例卓越,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像是高定那般,挑不出一点儿毛病,鼻尖上几粒标志性的小雀斑,也丝毫不妨碍她姿色绽放。
近来影视城出了几起性骚扰案件,明星大腕的保镖团队难有破绽,那些个猥琐男就专挑许知颜这种小演员下手。
许知颜心里是有些害怕,现下这种形势确实需要一个保镖来保护自己,没必要抗争还没胜利,就把自己的小命搭了去,这可不划算。
只是经费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苏潼看出她的顾虑,笑说:“你哥不是偷偷塞给你一张卡吗?用啊!”
许知颜硬气,“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卡是我爸给的,但凡我动了上面一分钱,我就输了好吗!”
“钱的事情我来解决。”苏潼像个活菩萨,她凑近许知颜耳边,许知颜要躲,又被她拽着衣领拉了回来,“我提前告诉你哦,这个保镖特别帅。”
许知颜颜狗本性暴露,两眼放光,什么经费不经费的,用脸还债了,可转念一想,这么帅的人跑来当保镖做什么,干点什么不挣钱?
她迟疑地问苏潼:“他会不会是个什么变态,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精神分裂,偏执狂,躁郁症什么的,或者假装保镖实则欺骗我这种纯情少女?”许知颜点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你放心,我不精神分裂,不偏执,也没有躁郁症。”一道低沉的男声蓦地从二人身后传出。
许知颜和苏潼愣在原地,浑身肌肉一僵,短时内迅速联想到近期的违法犯罪案件,二人对视一眼,猛地转身。
隔墙有耳。
苏潼认出面前的男人,松了口气,给许知颜介绍道:“这是保镖。”
眼前的男人双手抱臂靠在墙上,上身着黑色皮衣外套,勾勒得他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一条黑色牛仔裤堪堪挎在腰间,脚上那双timberland马丁靴搭着这身装束倒是不俗。
他整个人匿在暗处,许知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其身型轮廓,恰到好处,大概是个帅哥。她这样推测。
不过这么一副好皮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邪门的地方,实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个胆大妄为的狂徒。
许知颜和苏潼不知道他站在身后听了多久,像是被抓包了一般,尴尬地站在原地,苏潼问他:“不是明天才上岗吗,你怎么还没走?”
“回去也没事,来认认人。”男人走出半个身位,站在月光下。
许知颜还怔在原地,得出一个结论,是帅。
苏潼拽了拽她的袖子,“知了?”
许知颜回过神来,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许知颜,你要认的人,你呢?”
“傅书珩。”男人回答得简明扼要,说完便看向别处不再搭话。
更尴尬了。
许知颜缓和气氛,找补说:“君子书珩,好名字。”
她把冰袋放在窗台上,抬腕看了看表,八点过一刻,说道:“不如我请你们吃饭吧,以后我们也是一条船上扑腾的蚂蚱了,小团队成立值得庆贺。”
傅书珩和苏潼都没意见,三人一起来到后街的川菜馆。
许知颜拿过菜单,开始搞计划经济,装模作样地询问傅书珩的口味,最后他说的菜一道也没点,因为太贵了。
傅书珩从皮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许知颜。
许知颜摆摆手,“我不吃鸡蛋。”
“没让你吃。”傅书珩无奈睨着许知颜,冲她右脸抬抬下巴,“敷脸。”
“我出去抽根烟,你们先吃。”傅书珩把鸡蛋放桌上,起身掀开门帘走出饭店。
许知颜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细瞧惨遭不测的半边脸,敷了许久冰,灼热感散了不少,却丝毫不见消肿的痕迹。
明天还有她的戏,许知颜不再客气,俯身拿过鸡蛋,拨开蛋壳,滑腻的蛋白滚过肌肤带走几分痛楚。
苏潼给许知颜倒了杯姜茶,经过刚才那一遭,预防感冒势在必行。
许知颜接过,问她:“你给他开了多少工资?”
“一万。”
许知颜手指不经意用力,鸡蛋粉身碎骨,情绪略有激动,“什么?我一个星期落水挨打都挣不了一万,你就给我霍霍出去了?我得去和他砍砍价!”
“你黄世仁啊!这工资是行业水准啊……”苏潼话还没说完,许知颜就拿起外套跑了出去。
许知颜四处张望一圈,见着马路对面大树下的那个男人似是傅书珩,她组织了下语言,提步走了过去。
傅书珩掐了烟,瞧着许知颜欲言又止的模样,先开口:“有事儿?”
许知颜点点头。
“有事儿就说。”
许知颜笑得难看,犹豫再三,咬牙说:“保镖大哥,那个你的工资我们还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呀?”
傅书珩反问:“没钱你雇什么保镖?”
许知颜尴尬立在原地,冷风适时为她呼啸而过。
曾几何时,她进高奢商场消费,花钱如流水般享受人上服务,现在却为了区区几百块钱,被人当面折辱。
眼看商量不行,许知颜开始卖惨,她职业附体,双眸蕴含水汽,眼尾衔着的那滴泪珠将落未落,她委屈地望着傅书珩,楚楚可怜道:“你也看见了,我每天被打才能挣那么一点点钱,还得寄回家给脑瘫哥哥看病,真的没有太多的预算给你,以后我挣大钱了再补给你……成吗?”
傅书珩懒散地靠在树上盯着她,也不说话,许知颜被这溺人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几乎下一秒就要自割腿肉举手投降。
没想到峰回路转,傅书珩说:“最低八千,不能再少了。”
“好耶!”许知颜面色由阴转晴,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本想能压五百是五百,结果傅书珩自己给了跳楼价,那就不能怪她压榨底层民众了,她喜说:“来,击掌。”
傅书珩没伸手,看着她自娱自乐,许知颜心情大好,她拽着傅书珩的袖子,把他的手指向掌心合实成拳,和自己的小拳头碰了下,“合作愉快呀!”
她欢脱蹦回饭店,不忘回头挥手提醒傅书珩,“记得回来吃饭。”
傅书珩望着那个潇洒快乐的背影,眸色渐亮,路灯融合月色一点点吞噬他心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