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见到了为祸多时的大妖，乃是一条妖龙，包裹全身的黑气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它的身躯已经十分巨大，盘桓在巫府上空几乎遮挡了一整个都城。
十二都的府君败了七个，余晖随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就又要扑上去，我按住他的肩头：“莫急，它是妖咱们是巫，不好贸然相攻，得智取。”
余晖挑了挑眉毛：“如何智取。”
我没说话，先腾了个灰扑扑的云在妖龙身前站定，作了个揖和蔼可亲道：“这位妖龙兄，久仰久仰。”
那妖龙瞪着通红滴血的眼睛看着我，口中喷出腥气：“地仙？”又摇了摇头，“驾着这么丑的云估计连个都没修上。”
“我是巫仙。”
“巫仙？”妖龙目露疑惑，又上上下下看了我一会儿，勃然大怒，“你胡说，巫成不了仙！”
我面无表情的继续扯谎：“谁说成不了的？当然成得了，你看我不就是。”
妖龙的身子慢慢变小最后化成了个小男孩的模样，约莫十来岁穿了身明黄的袍子，他直勾勾的望着我，声音喑哑：“孤王见过你，你心地不错，还算救过孤王，孤王不杀你。”
我看着眼前的小孩，脑海中撞入一个影子：“竟然是你？那诛巫台下的那副龙骨是谁的？”
妖龙扬起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我早已与它合为一体不分彼此，那副龙骨带着也是累赘。”
“我没想到你竟进步的这般快，诛巫台的万丈戾气反而促成了你的融合。可我想不通，你已是魔君为何要来趟巫府这滩浑水。”
魔龙慢悠悠的升了个结界，姿态闲散的坐了下来，那架势像是要与我详谈：“寒大人果然是最聪明的。”
我提防着他，身子贴在结界边缘小心寻找着结界交界处：“我当不得魔君大人的称赞。”
魔龙扯起嘴角笑了起来：“这巫府有什么好东西，大人应该比本君更清楚才是。”
我面无表情的道：“你原不过是个连形都画不成的魔物，吞噬了那小孩儿的执念又教唆着他愈发疯狂，才让你幻化出了龙形，你已借月破日成了魔君占了巫府天大的便宜，如今便该及时抽身而去，万不该再生其他邪念。”
魔龙笑的更厉害，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宝贝一样望着我：“没想到寒鸦大人竟有这般毒辣的眼睛，这巫府果真是藏龙卧虎。”
我没接话，只一门心思寻找交界处，魔龙轻飘飘的抛出下一句让我的所有举动都停止了：“听说寒大人曾破开结界将一个凡人送去了人间。”
我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以寒大人的修为与能力应该早就高升才对，这永夜山使一做便是数千年，是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我不说话只狠狠的瞪着他，他摩挲着下巴继续道：“听说是巫天子替你受的过，永夜使明知故犯趁日值月破行悖逆事，这得是多大的罪过，鄞昼又是多偏爱你才会替你受过。寒大人，这山阴可一直在传你终将入主巫府成为巫后。而那个让你甘受剔骨之痛抽魂之伤的凡人，又充当了什么地位。”
我握紧了手，掌心缭绕起的煞气几乎将我全身笼罩：“魔君难道不知，多说多错的道理？”
“寒大人咱们来做笔交易如何？”魔龙笑盈盈的道。
“我没什么交易好跟你做。”整个结界已经充斥着煞气，甚至能隐隐听见惨绝至极的喊叫声。
“一根仙骨。”魔龙竖起根手指，“上君位。”
结界里瞬间万里晴空，一片寂静，我愣愣的望着他竖起的手指，身子都有些抖：“你说什么？”
“骨龄才四万岁，天资上佳还是男仙，寒大人一定满意。”魔龙的表情让我想到了奸商，我不该答应但他掐住了我的七寸：“你想要什么。”我喘着粗气问他，只要有了这根神仙骨那寒时……
寒时……
“我要整个巫府十二都。”
“这不可能。”这般不知高低实在是让我觉得可笑，“巫府十二都乃是祖神所创，历代巫天子都要将魂火供奉给后世真神，上代真神已于万年前陨落，新代真神未出，你供奉不了你的魂火，而身为魔，你也没有魂火可以供奉。”
魔龙慢慢的缓缓的吐出下一句：“可真神寒芜真的已经陨落了么？”
我只觉遍体生寒，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我来不及问结界已被人从外面强行破开，一把长剑横在眼前，粼粼剑身上倒映出我灰败的神情。“大胆龙妖竟敢在此胡作非为！”阴阳扶住我的肩将我推到身后，长身玉立威风凛凛的对视着魔龙。
魔龙上上下下打量他：“天师？”又带了几分玩味，“不过是个凡人竟能破开本君的结界，这个巫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伸出左手从后头挡住阴阳的眼睛，呈爪状的右手指甲暴涨到半尺长：“不伤凡人是魔族的铁则，魔君大人莫要以身试法。”
“凡人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本君当然对大人更感兴趣。”魔龙露出恶意的笑，“寒大人，本君名为三尸。”他突然闪到近前来，在我身边低声道，“如今虽有人搅局但交易还作数，我还会来找你。”说罢便倏忽不见。
我萎靡不振的按下云头，一个踉跄就半跌在阴阳怀里。余晖忙迎上前来：“怎样？”
我垂头丧气的答：“他已是魔君，只怕需得请下九重天的神君才可。”
余晖有些失望：“连你都打不赢么？”
我摇了摇头：“我与他多番斗法，他皆游刃有余，而我勉力支撑委实相差甚远。”
余晖静静的望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如炬几乎在直视我的隐秘：“天子尚在游历，待我焚书告之再另作筹谋。”
我拱了拱手：“有劳。”这才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往府君府走去。
阴阳面容冷峻的跟在我身后，直到入了府君府还亦步亦趋的跟着，我轻咳了一声道：“多谢天师相救，某身无所长，不知该如何相谢。”
阴阳这才皮笑肉不笑道：“那你以身相许吧。”
我心下一惊：“什么？”
“你不是要谢我？除了你我没什么想要的。”阴阳的眸子漆黑一片，反射不出半点光线。
我遍体生寒：“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记得你？”阴阳的嘴角挑起微妙的笑意，“我若是当真什么都记不得，坏不了你的好事，你是否就要答应他的交易？”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交易？”
阴阳拖长了声线吐出四个字：“真神，寒芜。”
我如坠冰窟：“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我听了许久的话本戏折，又去问了积年的精怪再加上你从不避讳让我知晓的些事情，终于串联起个并不清晰但与真相应当相差不远的故事，你想听听看传说中的神明是什么样子么？”
“古有神明曰芜，祖神遗女，是为冬神，生于寒冬，遂自命寒芜，司长极。年万岁得证大道为后世唯一真神。久居真神界，不与外交，性疏冷。后偶得一兽，乃神兽白泽氏之后，芜悉心照料百年，后归还，并赐其名曰时承神之姓。时为上神日领八荒众仙诸天神佛求娶真神，然成婚当日时染婆娑毒，未几陨落，荒封闭真神界下落不明。”
阴阳歇了一口气：“这是现如今流传最广的说法，可寒时并没有陨落，你剔除了神骨来救他，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所以才成为永夜使。”阴阳像是气急了，死死捏住我的肩膀，“你为了他抛弃神格丢了神骨，后又为他强开结界逆天改命，现如今你又要为他做什么？他就值得你如此！”
我觉得眼睛干疼的厉害，像是有人在剜我的眼，我此时该是哭的，可我哭不出来，我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我为冬神，冬去春来，司长极，可我这一世却是万里冰封、天下荒芜。唯有寒时，唯有寒时携春风吹散了我心中那片冻土。”
阴阳眼中的光彩瞬间散去，整个人落寞至极：“如今他不在了，你便将自己再度冻了起来，可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乃是定律，春天总会来的，春风也总会来的。”
我便又笑了：“你又知道些什么。”巫府已经越来越冷，冷得连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色，“我生的不好，正是混沌初开的乱世，父神顾不上我便将我封了起来，谁料他创世陨落，化生万物。他去的突然并未交代后事，因此也无人知晓有我的存在，我被封了十几万年直至最后一位真神陨落才得以解除冰封。可我解封的时日也不好，封神之战、巫妖大战、人皇之争，战火燎了整个八荒尸骨堆满了四海。”
“我从没瞧见过我父以命造就的世界之美便要接受它的疮痍。我为仅存的上古神祇，哪怕毫无法术也得解救万民于水火，可有谁解救过我？我连父神的面容都不曾得见，为何要肩负起这原该是他的责任？”
阴阳心疼的不得了，眼睛都红了起来：“别说了，阿芜你别说了。”
我固执的摇头：“你不是要听么？我不想说时你多方打探，如今我要说了你又叫我不要说，可我偏不，我偏要告诉你知道。”
“巫妖大战后，九重天上的那些所谓神仙，欺我年幼无知，借我的手将巫族封在了这片死地，还给他们贴上祸乱九州掀起大战犯下大不敬之罪的标签，大战后仅存的大巫们的灵魂上皆烙了罪人标记，世代轮回永不消灭，是为大不敬之身，却又假意恩赐，依着人数立了十二都，一个大巫认领一都，又选出法力最高强的那个封为天子，抽了他的魂火，冠上真神创山阴不易需得以此供奉的借口，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呆在山阴。”
“天族打不过魔族，可又想保持着自己为仙的高高在上，便将我诞生之地封为真神界，强行砍断穹柱让九重天和真神界远离了大地。我又灭了整个鬼族，又夺了人族几乎与天族同等的寿命。后世的神仙都怕我，因我这双手染满了血，我哪里是司的长极，明明掌的是杀戮。”
“我厌恶极了自己，可我死不了，没有新任真神诞生我便会长长久久的活着，直至整个世界消亡。我只能将自己锁进真神界，几千年几万年的沉睡，直到遇到寒时。”
“我孤寂的活了不知多少万年，才捡到这么个小东西，刚刚破壳头上还顶着个蛋壳，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最好看的宝石。这四海八荒只有他不怕我，他会挨着我的腿边奶声奶气的撒娇也会把我的衣服咬得这儿一个洞那里一个洞。他未来之前真神界是永冬，可他受不了，我这才学会如何让冬天退去春天来临，如何控制四时变化、万物生长，是他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祇，可他死了，阴阳，他死了。”
我整颗心都疼得揪了起来，眼角甚至落了血泪，“我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又是命定的真神才能在万年间修到这地步，寒时出生时已是太平盛世，他却不到七万岁已是上神，离真神也仅仅是半步之遥，我坚信着他会是新任真神，也庆幸着自己终可以陨落，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与他，而后从容走向属于我的末日。可他中了婆娑毒，我半点希望都没了，与其说我千方百计的救他，不如说我是在千方百计的救我自己。”
“这个八荒这个四海，这每一个活着的生命我都爱不起来，我厌恶极了你们，就如我厌恶极了我自己。我活了太久太久，实在很想死上一死。”
阴阳手忙脚乱的捂住我的眼：“你别再哭了，你的眼睛……”
巫族无泪，能流出来的自然只有血：“于我而言，这根神骨这真神的身份，从来都不是恩赐而是诅咒。”我长而又长的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这一世的气息在这一刻都呼出去，“春去冬来，花谢花开，万事万物都有生死，只有我没有。凡人奢求着长生不老，可真到那时候他们才会明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被无限拉长、重复，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
阴阳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黑色：“既如此，你又为何要让寒时承受这些。”
我呼吸一滞，迟缓的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是神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