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叔啊,你这大半夜的不在屋躺着,出来做啥?”
“大半夜的除了打更还能干啥?这不刚过寅时,天快亮喽!我也该回来睡了。”
“这都寅时了?那再过个时辰就该醒了。”李三自言自语着,不经意又看着荣叔手里攥着个锣,上头插着把槌,再无别的东西,“您这大晚上的也不提灯笼走啊?”话刚说出口,李三便意识到错了,明明刘显芝说的是失明,如今多了灯笼,大抵惊魂未定,说出来的话都不经脑子了。
“灯笼?”老荣怔了一下,“适才回来遇着长生,让他提溜去了。”
“您这干嘛还提灯笼去?不嫌麻烦?”
“我倒是轻车熟路走了十几年了,可总得照着些别人不是。你看我这刚没了灯笼,就把你吓着了。”老荣晓得他说的啥事,“有些事不单是看表现,你自个儿瞅着清,我也省事,哪来的麻烦不是?倒是你呆这儿,天亮赶路该瞌睡喽!”
“这不半夜热的慌,寻思出来散散,谁晓得那栖……栖霞园?”憋了半天终于记起了名字,“对,就是那栖霞园,我还以为闹鬼呢,结果谁能料到碰着您了。”
“栖霞园?难不成你去过里边了?”老荣的脸融在两件戏服中间,只瞅着两边的胡须混着咬合的颌骨蠕动,而后将吐沫星子搭上牙缝肆意飞驰。
“哪里,我还能跃过那栅栏不成?只瞥见个黑影,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荣叔,难不成这地儿真闹鬼?”李三凑上前紧贴在老荣面前。
“闹鬼?怕是你夜里迷糊了,再说这世上哪来的鬼?甭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老荣将手里的家伙捯饬好,便返身回屋去了。
兴许是看错了,不过这刘长生留在村口守夜,怎么又在寅时撞上老荣,还拿走他的灯笼?赶上了轮班换人也说不定,消除疑问的李三也准备回房躺着了,此时再看看身后的栖霞园,没准一开始就该如此平静,所担忧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一定是这样的。
这天刚亮,王宗敏便起来了,瞅瞅旁边的玉儿和婆姨,定是昨日奔波劳累坏了,他蹑手蹑脚提着衣裤往外屋走,刚套上裤腿往起拽,便听着有人叩响了大宅门。
等他拉开门栓出去瞧时,一群人正涌了进来,先是跟老荣唠嗑,接着又朝正屋走来,而为首的正是昨夜的族长刘鸿山。这么大的阵势,王宗敏还以为是来拜年的,亏得这才年中,要不然真得糊涂了,瞅着旁边立着个童伶,一脚便蹬了过去,“愣这儿干啥?快去叫醒他们。”
“王班主小地方招待不周,昨夜休息可还算好?”众人将刘鸿山围了起来,左右各搂着臂弯,像硬生生撑起的骨架,只说话时多了份生气。
“族长哪里的话,幸得抬爱王某,不然昨夜非得留宿街头不可。”王宗敏连忙作揖行礼,大半身子弯了下去。
“那就好。看来戏班的伙计还在歇息,还请班主午时时分来府上小聚,那老朽就不打扰了!”刘鸿山嘴角总挂着钩,堆起的笑意让人无法拒绝。
“族长!”明明已经有别的安排,在此地仅是借住一宿,如今要被搁置下来,郭家庄那边可没法交代,王宗敏烧的头皮发麻,还是叫了出来,“怕……怕是待会便要起身离去了,还请族长见谅。”
“王班主这是见外了,来者是客,鸿山虽然古板,但待人接物的道理还是懂的。还请班主能暂缓些时辰,等老朽略尽地主之谊,再行出发不迟。”
好一张尖牙利嘴,王宗敏愣是不知怎么推脱,而戏班的众人穿戴整齐立在左右,唯独不见救命的张文韬,要是能了解些郭家庄的消息,他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定。
“祖君好久不似今日这般精神了!”刘显芝从后转出立在旁侧,“不过是寻常便饭而已,还请班主莫再推辞。”
“那……既然族长盛情难却,那就麻烦您了。”
“那就说好了,班主一言九鼎,鸿山就在府上恭迎了!”刘鸿山又是笑脸盈盈,说完便领着一行人散去,而老荣则回房歇息了,独剩这戏班众人留在院里。
“这做的什么事嘛!昨儿便迟了半天,今儿还停上半天,得罪了主顾。这碗饭,还吃得吃不得了?”刚挤入里屋,徐德丰便埋怨起来。
“刚在外头你咋不跟他嚷嚷,回来跟我撇?”王宗敏还觉得憋屈呢,真是不该受人恩惠,如今落得左右不是,“算了,反正那边迟了,再多一天也就这样。”
“不过张文韬这小子哪里去了?难不成送个信把自个儿弄丢了?”刘瘸子在外圈蹦跶了几下,也没见着他人。
“该不会跟咱们一样,被郭家留下来了吧?”李三见众人吵成一团,连忙将自己的猜测端了出来。
大抵说的八九不离十了,一路过来虽都说这郭家的好话,但这次终归是自家的过错,想来郭家是信不过这戏班,特地将他留了下来,好拦作半个人质。“各位都回屋养着吧,等到了郭家庄,赔了礼道了歉,再好好给咱的主顾露上一手。”
等众人嘟囔着散去,王宗敏才看着一旁躲闪的玉儿,耷拉着脑袋钻进杜雪兰的腰里,不时又钻出,露出诧异和畏惧。以往这时候他总会用手盘上去摸两圈,然后露出门牙来傻笑,大抵对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释怀了。可现在他依旧板着脸,望着被条条框框束缚的窗外一言不发。
“玉儿,咱回屋再躺会儿!”杜雪兰见状拉起玉儿的手往回走,留下王宗敏一个搁外屋发呆:不知那道士所指何事,如今暂缓了行程,会不会有所牵连呢?一切还都是未知数。
捱到了午时,也不见张文韬回来,王宗敏更加确信郭家庄那边着急了。不等他盘算,西宅的大门被推开了,来人正是刘显芝,看来府上已经安排妥当了,虽惦记着郭家,但眼下要先拜会刘鸿山去。一行人拾掇干净便随刘显芝去了,将整理好的衣箱柜留给老荣看护。
刚出了宅门,刘显芝便恭让行礼,一副谦逊让人生惧,“王班主,早晨见过后镇上生了些事,祖君已去祠堂应对了,亭午定能返及府上,还请您多担待。”
果然没有好事,反正破罐子破摔,爱咋地咋地,再计较时辰又有什么用呢?王宗敏只得唯唯诺诺附和。从西宅出了门,除了昨夜镇口来的路外,往上边去还多了条道,而西宅构建压在坡下,顺着青石板往上,正好能将它尽收眼底。大约二十片石板之后便造有一整块平台,而镇上又将房子堆在旁侧,鳞次栉比的感觉,如同披在山间。仅有几户人家将招牌挂在檐头,大抵成了小镇上的繁华地带,凑上些瓜果蔬菜的商贩不时在周边叫卖。
“本以为镇里会是宽阔平地,怎料进来又是一番洞天。”王宗敏瞅着稀罕,横看成岭侧成峰,这镇子倒有些意思。
“先人自宋元避难于此,因多匪人事故,辄筑居于山;近明清又渐安,遂沿山铺下,得今日之貌。”刘显芝说完指向村镇深处,“祖君不习新屋,仍居于老宅中,处山之正中。宅前置祠堂,从此处可见照壁,其后便是了。说是山中,倒不如说是丘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难怪镇里有股杀气,原来世代都在抗争,可真是让人钦佩啊!”
“王班主谬赞了,听闻您此行受郭明奎所邀,可是至庄中做戏?”
“撵上好时节,偷闲过来唱两出罢了。这县里的庙会一走,赶好回去过中秋不是。”也就他盘算实诚,近两个月的空隙扯一块,搁谁都得起疑心。
“襄陵与曲沃毗邻,至迟七月中也该到了。班主倒是着急过节啊?”刘显芝依旧腼副脸,略带些戏谑。
自然是图八月的乡试,王宗敏半个粗人混了半辈子,肚里的墨全凭着戏本硬撑。而早年结识的吴致远,痴迷仕途官场,沉浮几年来来往往依旧不第。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回曲沃正是为了乡试送行一事。
“旧友罢了,旧友罢了……”一提起这些事来,王宗敏的思绪都乱了,便胡乱应付了两句。
刘显芝见他这副模样,便没再说什么。一行人顺着石板踏了上去,旋即便是两座砖瓦砌成的高台,立在两侧紧贴山体,恰好将村镇隔成两段。挨近高台时,上边露出个人头,那人瞅见刘显芝,随即又低下不见了。
再穿过些屋子后,终于看着刘家的老宅了:灰白色的墙体像是翻新过了,跟周边打底的棕黄土不相称;留在门前的石狮子估摸半人高,整个身子缺斤短两,活脱脱卸毛的石块,而底座尽是些泥垢污渍。摆在面前的宅门有些年代了,挂楹联的梁柱铺了层黝黑的漆,凸出几块鎏金的方格,看不出先前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