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可真是狠毒，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单是杀个村民嫁祸给我们？这件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村里村外死了人都要停尸出殡，这在山西地界都是老规矩了。平日死了人方圆几里哪有不清楚的？更何况听刘显芝说借宿前几日山贼袭了镇子，死了不少后生。正常人家都会停尸挂上灯笼来，等过了丧期埋进祖坟。哪有将尸体扔进玉米地掩埋的？”刘瘸子不晓得背后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光，只瞅着处理尸体便不妥当。
“嗯，老刘说得有几分道理，村镇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刘守和就算跟人有冤仇，也不会突然暴毙，贼人定是趁山贼祸害时做的案，恰逢我们途经绥禺镇，便顺手推来。”徐德丰这算清醒了，按刘瘸子所说推导，这回竟真栽人手里头了。
“刘家的人情世故我们可不清楚，虽有些眉目但总不是办法。今日他来套话定是要作证刘长生所言，明日公堂上证据一出，不说那洪县令，就底下的百姓也不会相信我们的。”李三总念着洪县令那番话，本以为有好转迹象，却依旧嚷着招供，还没上堂就已经定了案，这走流程的班定杀人的罪，迟早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喽。
“有点眉目总比没有强，也不知这洪县令审案有何手段，先将能说的都明了。明日在公堂上如何，各位就全凭造化了！”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杀没杀人不能光凭一张嘴，那货跟轱辘印全是罪证，跑江湖大半辈子，刚出个远门便被人算计，也就横死襄陵更值当，总不至回去被人戳脊梁骨，只是领着这一票人出来，竟要客死异乡，寥寥余生，真是对不住他们了。
自打话音停住，这监室就越发冷清，偌大的牢狱中仅有他们一十七人，渐渐也习惯了空气里混杂的异味。王宗敏习惯将卖相好些的食物挑给杜雪兰，不过这边也仅是野菜和疙瘩汤，过上个几天才能有窝窝头吃。这些食物用来填肚子都勉强，大抵胃里全是些汤汤水水在晃荡，连一丝丝油腥都难见。
得，甭想出人头地的事了，现在就光保条性命都费劲，之前还嫌弃山药蛋，现在这等尤物都没了踪影。事情发展真让人意外，李三只刚熬出头，还没娶着媳妇过日子，立马就是下辈子了，都怪这王宗敏乱指挥，又是借宿又是认罪，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要完犊子。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捕头一大早便过来拿人，一行人又被押解到县衙。而这破烂的襄陵县里，此刻围拢在外驻足旁观的百姓数不胜数，王宗敏听着外头的叫卖声和着嗑瓜子的咳痰声，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以往走街串巷在自个儿搭的戏台上风光，下面也会是同样的声响，现在面朝县太爷背对百姓，倒真了罪人，比那剧里的窦娥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真冤杀了好人也就罢了，与那窦娥般指天为誓，要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总是要洗了冤屈力证清白，也不枉搭上一条性命。虽说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那总归是唱本不是，要拎得清戏里戏外，别糊弄了外人，糊弄了自个儿，到头来如梦一场空。
“怎的？这该来的都到了？”洪县令整整衣领从小道走出，瞅了眼旁边案桌的叶师爷。
“回大人，除了县里边有头有脸的几家，地片的刘家和郭家也派人来了。”
“噢？倒是给足了本官面子，那刘守和的婆姨也到了？”
“全都到了，在堂外候着只等大人下令了。”
“干得不错！我这便开堂审理，定要让这襄陵县的百姓折服。”洪县令说完便登台上前，一声惊堂木拍下，“升堂！”
两侧的“回避”和“肃静”已经竖起，衙差们则紧锣密鼓喝起“威武”，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顶在王宗敏头上，一切都要开始了。
“下跪者可是襄陵县绥禺镇刘守和之妻秦翠香？”
“回大人，正是民妇。”秦翠香全身着白，一身寿衣便登堂陈冤。
“你来衙门一纸诉状所为何事？”
“民妇要状告这曲沃戏班一十七人，夺我亲夫钱财，又害他性命。青天大老爷，您可得为民妇做主啊！”这秦翠香上来便哭哭啼啼，半掩面目，身材娇弱侧身杵地，真是曼妙身姿，人见犹怜。
“好了，你先下堂听传，本官会为你做主的。”好歹是公堂审案，这秦翠香竟搔首弄姿起来，叫洪县令如何挂得住面子？赶忙让她下去，倒不如自个儿审的轻快，“下跪者可是曲沃万晋戏班的王班主及其班众一十七人？”
“回大人，我戏班本是一十八人，还有一人在外。”王宗敏起身答话，却被衙差用棍抵住，不得不退回身来。
“什么？一十八人？难不成还有未捉拿归案的？”洪县令转念一想，那日来襄陵县衙宴请便是一十八人，定是章捕头出事故了，“章捕头？这疑犯你全都捉回来了？”
“回大人，这疑犯我是从绥禺镇接手的，可一个不剩全都拿来了。”章捕头更觉得不对劲，自己仅是随刘显芝去的镇上，手底的捕快和衙差干活的，最后他还特地瞧了眼，那柴房里确是没了人。
“奇了怪了！这无缘无故还少了个人？”本想借个大案来涨涨威望，说不定过两年顺理成章就调任别处了，结果刚升堂就出了这等事情，真是让人头疼。
“大人，要不然将证人刘长生叫来？他从一开始就了解情况，定然会助大人一臂之力。”叶师爷倒是机灵许多，试图避开问题直接开堂审理，让证人指证王宗敏，又有百姓助力，定会事半功倍。
“好主意！将证人刘长生带上来！”等刘长生跪下，洪县令便又开了官腔，“刘长生，你可认得旁边这一行人？”
“回大人，就是他们杀了镇上的刘守和。”刘长生侧身怒视王宗敏一行，嘴里还不时喷出口水来。
“那你可知他们一行多少人？又是何时做案的？”
“因那日正是六月二十六，襄陵县庙会的头天，所以我便记得清楚。那日晚上估摸戌时，这伙歹人一共一十七人，从旁侧的玉米地穿出，径直朝镇子过来，之后说是借宿一宿，我便通报给太爷。等当天夜里寅卯时分，我与镇上守夜换岗，便举灯笼从西宅路过，却瞅着一人在院里狂奔。第二天清晨下地干活，这才发现被埋的刘守和，将尸体挖出来已是正午，又看到旁边的车轱辘印，便通报给太爷捉人。”
“好！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你就可以退下等传了。”洪县令大手一挥，对刘长生的证据链相当满意。“王班主呢？对他的供词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借宿和轱辘印确实是小人的，可那寅卯夜奔的人是谁？”
“那西宅平日里就老荣一人居住，他每晚都会出去打更，你觉得那人会是谁？”洪县令话说到这份上了，自然是想王宗敏认了这罪，两家省时省力对彼此都好。
“是老荣？”王宗敏着实想不明这问题，他倒是知晓李三起夜解手，可也不至于狂奔不止吧，那岂不是中了魔怔？
“什么老荣！你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除了你戏班的人，还能有谁！”看来这老东西不老实，洪县令气不打一处来，“今儿你要不说清楚，甭想走出这大堂！”
“回大人，这夜里小人都在歇息，哪能知晓此事？”昨日众人才明晰这其中缘由，既是被人栽赃陷害，便不能坐以待毙，唯有小心谨慎，方是上策。
“噢？那刘长生那晚见到的是鬼不成？你这厮，我好言相劝不听，非得亮出点真本事才说是吧？”洪县令抽了支火签，随手甩在地上，那火签落地时扑腾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外边的叫嚷，也将王宗敏的防线一并击溃。“来人！上杀威棒！先给我打上二十大板！”
“大人不可啊！我这一班众都是良善之人，怎能撑得住这等刑罚？”不单是为了戏班，王宗敏还有小玉和杜雪兰，后生们捱二十板没事，可她们呢？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现在知道害怕了？迟了！这抛出的火签就没收回的理，还是想好一会儿要怎么交代吧！章捕头！”龇牙咧嘴的洪县令最痛恨这般宵小，既有了证人供词，又验明了赃物来去，竟还不交代案发过程，简直是蔑视国法，置大清律例何在？
“大人，这一干女眷？”动手总得问个清楚，这关押的女犯从来都是累赘，看这小女娃跟老妇人，真是让人头疼。
“听不懂我的话吗？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女眷又如何？”洪县令起身朝匾作揖颂威，又朝章捕头呵了一番。
等王宗敏挨完了板子，屁股上火辣辣裹了一圈，这杀威棒真不是人受的，倒没有皮外伤，只觉得就跟刀剐般难受，稍一扭动就触及痛感，如同碾碎的酱肉随时崩裂，从凳上挪下来后便趴在堂上了。大抵是真的老了，年轻还舞刀弄棒上蹿下跳，现在捱不动了，他不敢想上台扮角的事，经了这波折，也许再也不碰那宝贝家伙了。下九流就是下九流，就算徽班进京也是下九流，终究比不上这种田的佃户，打小就该顺了爹娘的心意，不做这无用的营生，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