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王宗敏只盯着刘显芝弓腰的模样一言不发，良久后也作揖还礼回去，转身叫徐德丰启程。只听着徐德丰高声吆喝了一嗓子，整个车队缓缓向前行进，而刘显芝远远目送他们离去，直到车队拐进玉米地的背后，无了踪迹可寻。
整个过程中王宗敏没再回头看他一眼，身旁站立的刘安发话了，“少爷，终究都是要走的人，您干嘛还要对他们这么好？要是他不回来看您，岂不是落不得好处，又白亏了那些银子？”
“若我是你，我也会舍不得那些银子的，毕竟那是祖上几代人的积累。”刘显芝回头看着刘安回答，嘴上露出笑来，“可这人生哪有不离别的？就眼下你与我在一块，最终也免不了此事。既然无论如何都要面对，那为何要从一开始就逃避呢？倒不如坦然相待，选择自己喜好的人来相处，不去计较得失，到头来也不会难受。况且他不回来看我又如何？有愧的并不在我，是他内心不安罢了。”
“我可没您看得这么开明，您都看见了，适才他连头都没回，真担心只是个过客就此没了消息。”
“谁说不回头就是不在乎了？他能三番两次与我提及报恩之事，定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也许是临别之际更多感伤吧，毕竟咱们不是客人，哪能明白他的心思？一伙人在外地受了这等冤屈，总该是要被人善待的。”如今王宗敏也走了，他的计划却不曾开始，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开始了，而照顾好祖君，守好镇子，这就是他的宿命。
“也许是吧，那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昨日担心他的行踪未能出门，今日先去县里一趟，不管怎么说，这望云山的山贼跟我刘家是结仇了。看看官家的意思，我得从长计议。”昨夜去郭家庄一趟并未有所收获，但张文韬却变了心意随姓郭，虽然刘显芝不晓得他们在搞什么鬼，但偷袭祖君一事还不能与郭家摆脱干系。
望着两侧高矮不一的玉米地，王宗敏思绪万千：没想到这襄陵县一趟苦尽甘来，原先失去的又重新回来，只可惜朝夕与共的婆姨没了，但想想先前苦难的日子，总比当杀人犯掉头强吧。也不知曲沃县的老友如何，回去估摸还要两天时间，为他饯行乡试应该绰绰有余。虽然杜雪兰的遗体比最迟的七日入殓还迟些，但好歹是回了家，到时候再给她好好安葬，先将她的遗愿给了结了。
“班主，那咱们回去还散伙吗？”李三枕着个布包袱躺在马车上，旁侧则是坐在车栏上的玉儿。
“你这混小子，都这个时候还敢跟他开玩笑！”在前头赶马的刘瘸子转身瞥了眼李三，然后又开始鼓动玉儿，“妮子，你瞧他说的什么胡话，快给他两拳头！”
“班主啊！我师傅又乱教玉儿呢！您可要好好管管啊！”李三扯开嗓子朝王宗敏的车上喊，身子依旧附在包袱上不动，懒洋洋吸着晌午的日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与王宗敏一辆车的徐德丰心里惊了一下，他回想起在襄陵县监牢里的事情，那日王宗敏对他吼的便是“你教她说的都是些啥？”当时被全戏班的人看在眼里，虽然没有太过责罚，但打那时起，好像一切都变味了。
身为戏班的大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是因为没了戏箱所以没了训练？还是因为他们无意识在疏远自己？他感受不到先前的位置，好像自己被隔绝了，被孤立了。这些日子王宗敏跟刘显芝走得亲近，所以平日吃喝也不常见。除了刘家不明事理的家丁与他聊得来，剩下的大多在躲闪，只有当餐桌凑不齐时才勉强捱过来，可每当谈论时却偏偏避开他的观点，似乎并没有他的存在。
他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害怕麻烦刘家多添张桌子，避免自个儿的形象被人议论，以此来保全微不足道的口碑罢了。可混吃等死的不就是他们吗？先前的事情确实是自己的错，可最后不是都结束了，不是都和好如初？一群旁观者揪着当事人辫子不放，置身事外的是他们，所以就有权力来评判别人的举措？就该站着指指点点？所以就用多数人的漠不关心来表达？就该合起伙来欺负他？
那哪是什么漠不关心，分明是用他们的态度划清界限，表明自己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企图割裂彼此的联系，来将避雨的他赶到外面。势均力敌下才有可能中立，但如果不是，那就是霸凌，用最中立的态度表示敌意，彻底将他打入冷宫。可他们并不会这样觉得，他们会在你耳边一味强调他的立场，似乎马上就要跟你走上一条船了，可最后呢？在你上船的一瞬间被打翻落水，耳畔不绝的是他们的嘲讽，但愿你会游泳，但愿你会呼救。可有什么用呢？他们是最中立的一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也许这就是最本质的人生，徐德丰不明白为何会有不相称的惩罚，所以十几年的交情抵不上一句话的力量。而群居生物在抛弃成员的狠心和绝望，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重新回归团体的方式在于表现你的能力，表现你在其中不凡的作用，或贡献或拯救，对于谁来说，这些都很难再实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抱有敌意，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用来排斥和巩固。
“德丰？你没事吧？”一旁王宗敏看出他的异样，趁别人嬉闹时过来关切。
徐德丰这才从刚才的遐想中回归，“没事！”他的心已经彻底乱套了，为何当初责难的王宗敏却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关心，而他却要身陷光明与黑暗的抉择，到底接下来又该如何进展，他的余生又怎样度过？也许一切从开始就注定了，他只不过是履行该尽的义务，哪怕带来更大的遗憾，更深的悲痛……
“不能动手打哥哥，师娘说李哥哥是个好人！”玉儿瞪圆眼睛盯着李三，眼里溢出了光，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怜爱。
李三没想到她会这般说，猛地心里一惊，平日不见师娘多说，原来在她心里自个儿的印象是如此。可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呐，原先比不过张文韬，盼着他出事的不就是自个儿？况且光有嘴皮子本事，不愿意练功的也是他，只想着投机取巧不愿意吃苦，为何在师娘口中却变成一个好人了？
相比自己的认知，外人的评价更为重要，因为他要面对世人的眼光，不再是独立的个体。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都无能为力，要么介意中争执，要么无味中被贬低。而突然获得外人最高的殊荣，着实让他震撼。他有些厌恶自己了，先前在西宅院内自私幻想的人煞是可恨，哪里配得上这“好人”二字？
也许是上天还他个变好的机会，如今戏班的一切都要重来，而最强大的对手张文韬腿部受伤，如同他师傅刘瘸子一般，这辈子都不能再登台了。熬了这么久终于要出头了，等回到曲沃县好好磨砺两年，将来就该是他的戏班了。
“你看，还是玉儿懂事！”李三将头下的包袱挪了挪，找个更舒适地方枕着，“等回家哥哥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班主，那咱们直接走官道上去，还是进城逛一遭？”这襄陵县的官道在县城北边，也算得上是必经之地，从城里边走能少些时辰，但多了闹市和商贩，估摸与绕城走差不太多。
“既然两条道都差不多，那还是进城瞧瞧吧，不然这两天都在路上，见不得热闹，该让妮子憋坏了。”王宗敏回身瞅了瞅酣睡的玉儿，大中午出来赶路，也真是难为她了，说不定见热闹声还能缓缓。
“得嘞！”徐德丰又长嚎了一嗓子，赶最前头的马车朝县城进发。
如今已是七月十六，再有一个月便是中秋了，襄陵县早闹完了庙会，先前绑在上头的红绳都没了踪影，这座县城恢复到往常的模样。除了杂乱的废弃物充斥在街道上，黯淡的色调也让它难堪，原先在城门边的小贩不见了踪影，只瞅着依旧是两位差役，慵懒立在前头排查。
“盛时门庭若市，衰时无人问津，为何各地都是这般情境？”除了反差和萧条，李三想不出新的词来，如今的襄陵县死气沉沉，一丁点热闹样子都没有。
“终究是个小地方，哪能比得上大的州府？能有一点算一点，总比乡下的穷地方强不是？”再来县城一点儿好感都没了，冷清的街道零散有商贩在吆喝，除了捱街的店面开门做生意外，大多只擎着招牌坐等客人上门。
本想带玉儿看些好的再离开，结果也就这样。幸好酣睡的玉儿并未起来，糊涂总比清醒好，等一觉醒来就该出城了，出城好啊，出城就看不见这些破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