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反正他被洪县令下了禁令，对近在咫尺的家乡无能为力，倒不如试图突破原来的体制，去实现全新的变革。而唯一可行的结论，正是摆在他面前的耕作，兴许一跃为士农工商的第二阶层，也能忘却固有身份带给他的痛楚。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迈步走出了老宅，估摸在里头呆了有半个时辰，两侧的房屋都亮起了烛光，而阴沉沉的乌云遮住月亮，似乎天气有些不对劲。他生怕再遭了水灾，急忙跨步往斜坡下去，似乎潜意识里发觉身后有人，等他扭头的一瞬间，正好对上刘显芝的目光。
“刘少爷？您怎么跟出来了？”王宗敏一脸狐疑盯着刘显芝看，刚刚还窝在房里嗑瓜子，现在就出门绕到他身后，是他神态恍惚没有察觉吗？
“这不是出来送送您嘛。”刘显芝神色有些慌张，他也不正眼去看王宗敏，一听声音就知道在敷衍。
“不用送，没几步远，我这就回去了。”兴许是自个儿多虑了，刘显芝干嘛要跟他说谎，况且他自己的神态都已经不安分，可能就疑神疑鬼惯了，这才瞎想事情。
“没事，反正也出来了，我就在这儿看着您回去。”刘显芝站在斜坡上瞅着他，双手则插进袖子里取暖，眼睛不时朝两侧的村镇乱瞄，应该是无聊才做的举动。
见刘显芝执意要送他，王宗敏也不好说什么，加快步子往西宅去，等下了斜坡左拐时，他回头想跟刘显芝打个招呼，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不是说好要送他的吗？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人了，也许是周妈的饭菜做好了，也许是老邢又有新的事情。反正绥禺镇的今后，就如同斜坡的上下，他在下头，刘显芝在上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兴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王宗敏刚跨进西宅的门，就瞅见李三急匆匆往外赶，两人对上眼后倒安分了许多。
“着急忙慌出去干甚呢？”这些年王宗敏性子也慢了下来，他可不想跟这些小家伙置气，反正事事都不如意，他也就慢慢适应，再急也不能改善不是。
“这里头都乱成一锅粥，我还是出门图个清静。”李三朝里边甩了个眼神，然后就躲在王宗敏的身后。
只听着里边七嘴八舌不知道嚷些什么，他瞅着窗外投出的背影，估计这伙人是造反哩，他总得赶忙回去呵住，要不然真闹出大动静，那不是让别人看他的笑话嘛。
见王宗敏拔腿往里边跑，李三也赶忙跟在身后，来了主心骨就是不一样，他也能有个待下去的理由。他更不清楚当下的局面，所有的人都在谩骂跟诅咒，兴许这就是他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可一味的争吵并不能带来任何缓解，反而会加剧内部的分裂，自打头一回被关进监狱，这种分歧便一直存在，先是徐德丰，接着是自己，人们将他们的对象特定化，然后剥丝抽茧剔出其中的愣头青，这样的煎熬可能也是在舒缓焦急的内心，但带来的伤害也是持续性的。
等王宗敏推开门后，里边嘈杂的声响瞬间鸦雀无声，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倒像是跟他结了仇一样，他绕着四周走了一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刚才他已经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这回又要跟他们讨论种地的事情，兴许给出这个答案就会变味，毕竟每个人都抱有期待，无论是想要回戏箱，还是说在这里争论，至少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但是耕种这件事，他从没有对人提起，而对于戏班的这一票人，可能就此分道扬镳。兴许上次想回曲沃县时，他就已经做好解散的准备，可如今再次面临窘境，似乎却找不见当初的果敢。想来是他先放弃的老本行，被责怪也是应当要承受的，可事情一路走到现在，好像有过选择的余地，好像有过逃避的借口，事情却偏偏变成他最讨厌的状态，他已经没了抉择，只剩下接受。
“吵吵完了？吵吵完咱就开始说正事。”王宗敏挑了个僻静地方，提溜着板凳坐下，又瞅了瞅屋里众人的表情，见没有异议，便开始自己的表演时间，“反正这戏箱是没了，想继续唱梆子的话，机会不大。我刚才跟刘少爷谈了谈，他愿意将多下的几十亩地匀出来，每年抽成是六石，要愿意的就留在绥禺镇种地；要不愿意的话，那我也没啥好办法。”
“等等，你是要留在这儿种地？”徐德丰从没想过这码事，怎么好端端把他们的后半辈子都安排了，幸亏还有谈判的余地，要不然他可撑不住这架势。
“这样待下去又不是办法，总不能一辈子靠人家养活吧？好歹有个机会能自食其力，我想也差不多。”打小练的身段跟步子，与眼下的种地没有一文钱关系，可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突破，至少王宗敏的出发点不错，兴许还有人会支持他的想法。
“我干这行都三十四年了，为的就是不种地，不图那辛苦劲儿，你如今跟我说要回去种地，这不是翻过来打自己的脸吗？”徐德丰一脸不情愿，原先吃人的时候逍遥自在，如今凭空多了份负担，他宁愿站在戏台子上自力更生，也不能接受下田地辛勤劳苦。既然打头的时候就选择了这条路，那接下来的凡事都要与它相关。不要跟他说什么重生跟选择，对他来说，那些东西才是骗人的鬼话。
“班主不是都说了吗？愿意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走人，反正我这辈子是跟定王班主了。”李三瞅着他便来气，兴许是为了减点租子之类的事情在这儿耍威风，一点儿本事都没有，就喜欢鼓动别人，先前就为了转移矛盾，把他给孤立了，这回他也得铆足劲儿斗到底。
徐德丰冷笑一声，然后起身朝李三这边来，“你是跟定王班主，这辈子都跟定王班主，戏不给我好好唱，练也要偷懒。你还跟定王班主，你可甭给人家添乱了！”
听徐德丰说完这话，周边的众人都笑出了声，这似乎已经不是事关他们前途的分界，反而像一场难得重逢的见面会，活跃的气氛带起闲聊的、叫嚷的，好像又回到先前他进来的模样，现在王宗敏的脑中，嗡嗡乱成一片。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还不是那熊样？教玉儿上去顶罪，这么缺德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偷懒本来就是人生的乐趣，如果一味的顺从跟勤奋，那这个世界将会没有区分度。趁他年轻的时候做一些刺激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体验人生罢了。对他来说，徐德丰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完全是在亵渎他对生命的态度，而当众带来的羞辱，则让他面红耳赤。
见李三开始揭他的短处，徐德丰连忙挥拳上去，希望能用武力来威慑他，让他好明白自己在戏班的地位，以此来停止对他的人身攻击。
就在两边的人互相拉扯时，坐下的王宗敏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他直接站起身来，想用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瞅了瞅四周都是聚拢的人群，人们的手臂相互交错着，眼神则不约而同盯着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命令一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摔的东西，要不然他就直接上手了，估摸僵持了几秒钟，王宗敏抽起后头的凳子来，径直摔在正屋的地上。
“干嘛呢？你们一个个干嘛呢？这还没散伙呢！你们还把不把我当版主？”王宗敏的脑门被烛光映的发烫，好像血液都涌上脑袋汇聚，他自个儿停下顿了顿，然后又亲自扶起凳子来，木头做的尖角磕掉一小块，不细看并无差别，“算了，反正也要散伙了，你们爱咋地咋地，等弄出人命来，后半辈子也甭过了。”
他端端正正又坐了下去，然后双手捂着头痛哭，这都干的什么事儿，原本好好的曲沃县不待着，尽要出来丢人现眼，如今没了婆姨、没了戏箱，好不容易还能聚着些人，却在想散伙的事，看来树倒猕猴散的理儿，今晚是要映在他们身上了。
既然大家伙都一个德行，那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是老鳏夫一个，今后怎么过日子都饿不死人。他也不想跟这群人较劲，毕竟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强留谁，唯一能有的念想，大抵是陈涉世家中的那一句，苟富贵无相忘。
王宗敏没再理后面的事，他一个人恍惚走出了门，然后想出去散散心，在西宅的门口撞见回来的老荣，虽说这眼睛不顶用，但既能听又能说，这对王宗敏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把胳膊搭在老荣的肩上，然后一前一后走进了旁侧的屋子。
只记得两个人在里头就了点花生米，然后还喝了不少酒，至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自个儿全然不知。等第二天一大早，还是被老荣回来给吵醒的，刚进门的凉气嗖嗖往里边刮，他的身子一碰着便打哆嗦，也不晓得半夜是怎么出去挨冻的，反正想想日后自己的早出晚归，总比这等半夜的打更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