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刘家的老宅，一股寒意瞬间扑面而来，打在王宗敏脸上有些痒痒，被这么一刺激，他这才记起自己的想法来，原本是要跟刘显芝拒绝的，怎么稀里糊涂走了出来？
他刚折身往回走，便瞅见里头亮着的烛光，黄色的光晕映在窗纸上有些发暗，而藏在里头的刘显芝，背影显得佝偻，大抵是长久窝在床上，养出来的富贵病。兴许只是突然觉得别扭罢了，而那些投奔郭家庄的老伙计，他迟早是要面对的。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不自觉收回了脚步，不至于什么事情都要找刘显芝，而自己所谓的不情愿，无非是寻来退缩的借口，既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自然能把事情做得漂亮。他在门口顿了顿，接着把一系列问题都弄透彻，然后迈开步子往西宅去了。
等他自个儿也窝回屋子时，这才多了份暖意，而妮子早就躺下身子睡了，剩下旁侧的李三盘腿坐在炕头。
“这戏班都散了，刘少爷咋还寻你到这么晚？”李三真搞不懂有多少话要说，先前是为了应酬交差，忙也是应当的，可现在戏班子都玩完，两人还如胶似漆黏在一块。人家一个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晓得刘显芝态度转变，就这王班主跟榆木疙瘩一样，催一下动一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开窍。
“他让我三天后带人巡山去。”他也不晓得李三说话干嘛阴阳怪调的，看了眼睡下的玉儿，在确保不会吵醒的情况下，将刘显芝交代的任务全盘托出。
“叫你带人巡山？那你答应人家了？”刚跟刘显芝签了契约，都不是他手下打杂的家仆，这怎么还使唤上王宗敏了？更何况这时节去巡山，也不怕当了山贼的点心。
“人家好不容易求我点事儿，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嘛。”果然不能跟他提这事，兴许李三待见的是道家那种，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而一谈起人情世故，总会跟他唱反调。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山上可是有山贼的。”整天张口闭口的不好意思，大抵是被鬼迷了心窍，要是他能多想想自个儿的处境，兴许日子就不会这么艰苦了。
“哎，我问过刘少爷了，他只让我巡查周遭的地形，况且还有郭家庄的人哩。”这嘴巴可真是不严实，一不留神便将秘密给泄露出去，那徐德丰他们就在郭家庄干事，如今一听这消息，肯定会让李三起疑心的。
“你这该不是去见旧相好吧？”李三收起炕头的蜡烛，麻溜把裤子给脱了，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紧接着像条泥鳅一般，钻进铺好的被窝。整个脊背撑起镶花的被子，翻江倒海折腾了几个来回，等再看去时，把周遭的缝儿全都掩实了。
“把脚底铺平，可别裹着被子睡，那样早晚要磨个洞。要是你师娘在，估计早把你被子掀开了。”王宗敏没回应李三的问题，而是伸手过去探了探，在确认够不着的情况下，放弃了抵抗，接着自个儿也坐上了炕。
“还旧相好？亏你说得出口来，今儿我听刘少爷说，徐德丰被洪县令打了二十大板，你高兴了？”说一句他也过来呛人，兴许这李三是被人逼急了，给他换点中意的，说不定还能改改口。
“挨打就挨打了呗，又不是没被打过，我能有什么好高兴的？”真是个复杂的心历路程，明显听到消息时有些快感，但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消退，或许对李三来说，将别人的苦难换成自己的快乐，这从源头上便是不正义的。而这件悲痛的事，给他带来的刺激，远比高兴要多得多，如果不是突然发掘自己的内心所想，也许他会被仇恨蒙蔽一辈子。
“你不是常跟我说，他一向对你不好嘛，我还以为你会高兴些。”这两人的关系恶化，在王宗敏看来并没有对错，自从他把自个儿摆在中庸的道路上，似乎比以前还要宽容。他眼中的李三更像是嫉恶如仇的那种，把心底的委屈都放在明面上，而如今的这般踟蹰，倒像是换了个性子。
“这事谁说的来，我看大簿也不是什么坏人，兴许脑子里跟我想的一样。”李三总是拿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也许一开始便先入为主，而后被不良情绪所掣肘，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等他回首换位思考时，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跟你想的一样？你这窝在屋子里，可别蒙傻了。”本以为是分享别人的糟心事，怎么把李三都给传染了？听他话里有话，不晓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班主，那你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吗？”李三双手夹着被子翻了个身，然后露出头来，一脸期待盯着王宗敏，像头乖巧的猫等待施舍。
“干嘛又这么说？”如果王宗敏没记错的话，先前他与李三讨论过这事，现在又说起人的善恶来，也许是被自己刚才的话刺激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每个人期待的都一样，从他们嘴里迸出来的，都是仁义礼智信那些美好的事物，不正是古代先贤所推崇的高尚节操吗？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所谓的大同时代就要来到。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好多人依然会犯法、会得罪，似乎一切都在照旧，还是会让人感到失望。”
李三依旧是那副样子，说话时多了份冷静，平淡的态度有些凄凉，或许这样的词并不能表达王宗敏的感受，毕竟现在的他有些纠结，就像被人掐了一下，活生生痛在心口，却得不到任何的缓解，应该说出什么样子的话来安慰李三，他自个儿也不清楚。大抵一瞬间的薄弱让空虚都席卷而来，现在的自己没了伪装，也变得脆弱起来，人的不堪情绪总是会蔓延，而无能为力的承受，则更是煎熬。
“可能是我抱有的期望太高了，所以才产生这样的落差。有时候我在想，当我面临这一切时，会不会比别人坚强，会不会比别人难过，好像我的心拼命在抵抗，希望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希望比较出个高低来。但每当深夜里辗转发侧时，我都会被灵魂所质问，而最终吐露出的行为，似乎更加不堪，更加失望。”
“所以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徐德丰跟我想的一样？是不是我讨厌他的同时，他也在讨厌我？而在他的心里，也在想人之初性本善的箴言，也在思考我所思考的话题，然后得出相似的结论，而后做出类似的举动，最后同我一般固执，将昔日的旧友忘却于江湖。”
“好多时候把事情说成情非得已，无非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上次师娘去世时，我听你跟她说了好多好多，就像是一辈子，在短短的一刻钟里，就那样从眼前飘过，一丝都没有停留。你说，人为什么要相遇？又为什么要分别？是不是从开头拐弯处避开，一切都会善始善终，而停留在脑中的坏印象，也会随之散去？”
“做人还不够累吗？干嘛总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听李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宗敏着实猜不透他的内心，也许深夜矫情发散过多的精力，这才让他迷失了自我，而现在回归到生活中，那些发人深省的哲思，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先贤之所以成为先贤，不也是这样无聊的过日子吗？更何况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都安居乐业不去思量，那跟围栏里的猪有什么分别？”难道是自己心高气傲了？反正李三见不得他的言论，这种小家子气的说法，倒像是守户之犬的愚忠。
“人人都会被生活所苦恼，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先贤的。你要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外头走上两圈，说不定还能有段艳遇。”总该是要面对生活的，如果每个人都跟李三这样不着边际，迟早会把自己给拖垮，更何况光是生活的重担就让人难熬，哪里有空去干这些。
被王宗敏这么一提，李三又想起栖霞园的鬼影来，自打头天晚上见过那脏东西后，就没了动静，往后宅子里倒是安稳了许多。是他真的看花了眼？还是说消停下来了？可先前还觉着灶台遮挡的黑布诡异，兴许这刘家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然怎么会聚集这么多邪气。
“怎么？一说起艳遇来，你小子倒装傻充楞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对这事儿支支吾吾的，先前还跟自个儿口若悬河，现在就跟个哑巴似的。
“哪是因为这事儿，来绥禺镇快两个月了，班主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那股劲发泄完便舒坦多了，虽然王宗敏不能跟他继续探讨，但现在李三的心思已经拉回现实，而除却种地外，也只有神神鬼鬼更能吸引他。
“不对劲？不对劲的地方可多着呢！自打来了绥禺镇，有哪件事情对劲过？”稀里糊涂被当作杀人犯，又稀里糊涂撞上山贼，这倒霉催的急，没有一天是消停日子，反倒是待了下来，情况还有些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