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愉猜的没错，他确实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收银台并不难找，就在店门口，顺着来时的方向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报了自己是几号桌，女收银员找出他们这一桌的账单，用计算器算出总价。
欧和顺拿出钱包准备付账。
直到此刻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接着，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这家火锅店的大门开在店铺中央，以大门为界，用餐区域可以划分为东边和西边两个部分，他们一桌坐在东边，而喧闹声正是从西边传来的。
“吃吃吃，就知道偷吃，你这个贼，蛀虫，白眼狼。”
先是传入耳中的谩骂声，还有女孩子呼痛的微弱声音。
欧和顺数出几张钞票递给收银员，把钱包放好之后，转头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戴着白色厨师帽的年轻男人表情阴沉沉的，手里拽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衣领，动作粗暴的把人一路扯过来，一边拉扯一边还不断骂着。
这两个人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引得周围就餐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到两个人身上，甚至有一些坐得远的甚至还特意离开座位跑过来看。
“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情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人群窃窃私语，全是提问的声音，好像没一个人了解事情的缘由。
眼看着两个人已经到了收银台处。
女收银员把找回的零钱递给欧和顺，转头就变了脸色，两手叉腰，柳眉倒竖，一声怒喝。
“周大胖！你在这里折腾什么？是不是还觉得店里不够忙？”
被称为周大胖的男人显然有些惧怕收银员，他缩了缩脖子，松开女孩的衣领子，顺势把她往柜台处一推。
女孩子的背部撞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肯定撞的不轻。
周大胖却看也不看那女孩子一眼，他搓了搓手，收起刚才的表情，换上一副有些谄媚的模样。
“苗姐，我这是，这是……”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看到身边围拢过来的食客，干脆提高了音量。
“大家伙都来帮着评评理呀！”
接下来明显有热闹可瞧，周围坐着的食客眼睛都亮了起来，火锅也不吃了，都往这个方向看。
在场只有两个人皱着眉。
一个是收银员。
她肯定是不想见着事情闹大的，闹大了不仅会影响到她的工作，也会影响店里头的声誉。
另一个就是欧和顺。
他对于看热闹没有半点兴趣，只想着赶紧结完帐回到妻儿身边去。那一桌子妇孺老弱，把他们几个丢在那里，他有些不太放心。
周围看热闹的都是在西边用餐的人，东边的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这边出了什么事情，若是他们那桌在西边，他还得拨开人群才能挤过去，可要往东边走，却是毫无阻碍的。
但走之前，他的目光鬼使神差的落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她矮矮瘦瘦的，头发干枯分叉，原本也许是扎好的，在刚刚的混乱中被扯乱，披散开来，一部分垂落在肩背上，一部分糊在她半张脸上。
露出的半张削瘦脸颊也算不上好看，皮肤粗糙暗黄，可能是因为疼痛，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旁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这个女孩子是农家女。
若她稍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还会有几个自诩正义的男人跳出来为她打抱不平，美人落难，承蒙英雄相救，于是以身相许，这情节虽然俗套了些，却是不少人都喜闻乐见的。
奈何她此时的样子，和美人这个词根本挂不上钩，旁观者基本上都是为了瞧热闹听故事而过来的。
一开始并不想留下旁观的欧和顺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自己即将迈出的步子。
不知为何，这个女孩让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刚刚离村的自己，又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女儿。
他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帮就帮她一回。
另一头，周大胖已经开始唾沫飞溅的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大家都给我做个证啊，我可不会说半句假话。”
他一指地上的女孩，就好像她是什么脏污的东西一样，表情里带着几分鄙夷和厌恶。
“她和她的同乡姐妹出来城里打工，结果工作没找到，饿昏在了咱们店门口。咱们老板人好，瞧见了就把她们留下来，给吃给住还给了她们一份工作，就是在后厨里帮忙，把食材分好放到每个盒子里面去。”
这家火锅店里的食材都是放在特制的盒子里的，一盒就是菜单上的一份，每一盒里头放几块豆腐几个鸭翅都是有数的，像是豆芽青菜这种没法数清的就按照重量来，一盒多少斤两同样也是固定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上因为愤怒而有些发红。
“老板照顾她们两个年纪小，特意挑的最轻松的活，结果她这个人倒好，半点不领情，拿着老板给的钱，居然还敢偷吃店里的东西。”
“不是我，我没有。”
先前任他怎么推攘谩骂都一直保持着沉默，除了下意识呼痛一个字都没有出口的女孩，这个时候终于出声反驳。
她语气坚定，眼神不躲不闪和他对上，里面没有半点心虚。
“你没有？”
闻言，周大胖一声冷笑。
“分给每个人的食材份量都是一样的，怎么分盒装完之后，就你一个人的比其他人的都要轻？”
女孩微微张口，好像想要说什么。周大胖注意到了，也没有抢话的意思，反而停下了继续追问，像是在等着她能够说出什么理由来。
但女孩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这让周大胖心里最后那一点名为希望的小火苗也熄掉了。
失望如同悄悄蔓延的夜色，吞掉了最后一丝火焰的光。
愤怒让他的脸比之前更加红，说话时身体甚至开始颤抖。
“你可真行啊，要不是有老顾客发现了不对劲来找我们，大家还真是都要被你给瞒过去。”
“可是你这么个小伎俩，早晚都会被拆穿的！”
“老板哪里对不起你？给你吃给你住，连工作都帮你找好，你就是这样对他的？真是白眼狼！”
女孩儿脸色煞白，咬住嘴唇，强忍住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落下的眼泪。
“不是我……我没有……”
“不是我……我没有……”
她一边摇头，一边不断的重复着这两句话，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是一个被设定好了，只知道重复这六个字的复读机，又像是遗忘了其他的所有语言，只记住了这两句话的人偶。
围观的群众里，有一部分已经认定了她偷鸡摸狗背叛了主人家的好心，有一部分将信将疑，等着她拿出更多的证据来。
可看着她这副样子，明明坚持不认，却又说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后一部分的人也开始逐渐动摇。
“她是不是就是在装可怜？”
“我觉得那个厨师看起来好像没有撒谎啊。”
周大胖停下了对她的控诉之后，一个个声音像是山里头没了老虎的小猴子，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迅速地宣扬着自己的意见。
人群肆无忌惮的对着她指点议论。
“小姑娘，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一时做错了也不要紧，只要肯认错改正，主人家还是会原谅你的。”
一片嘈杂中，清晰地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人群稍稍一静。
大部分人开始随之附和。
“乖孩子，赶紧认错，下次想吃什么告诉老板，别再偷偷吃了，这样是不对的。”
有女人温柔地劝说。
“你这么做和小偷有什么区别？”
也有人愤怒地质问。
“你要是还不肯认错，我们大家伙儿就一起把你扭送到警察局去。”
还有人试图以恐吓威胁来逼迫她就范。
“我没有做错！”
女孩嘴唇颤抖，终于说出了与之前不同的第三句话。
她的眼神还和最初时一样坚定，可这一句空洞的、几乎无意义的反驳并没有为她争取到多少同情以及其他的正面的感情。
“做错了事情还不肯改，年纪小小就是这个样子，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祸害。”
“这都不是肯不肯改的问题了，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承认，呸！”
“店家倒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碰上了这种白眼狼，以后可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别什么人都想帮一把。”
“让她把该赔的钱都赔了，然后把她送去派出所，让警察好好管教管教。”
……
风向彻底倒向了一边。
顾客们像是最开始的周大胖一样，看她的眼神变得鄙夷又厌恶。
他们都已经自觉都已经了解到了所谓的真相，老板救了女孩儿，留她打工，可女孩却偷吃食物，之后被人发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穿，却还不肯承认错误。
在这个现代版的农夫和蛇的故事里，每个人都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却又有幸能够参与对于“毒蛇”的审判。
女收银员好像到现在才终于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皱着眉头，替女孩说话。
“周大胖，你乱说什么，小鹂人勤快，干活又麻利，她可做不出偷吃的事情来。”
都不用周大胖开口，热心群众都已经找出了她话里的漏洞。
“做事麻利可不代表着品德就好。”
“就是就是。”
想说的话被人家抢了先，怎么着也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怀着这样的想法，附和的人也不少。
女收银员显然也不是一个脑子灵活嘴皮子利索的，虽然她并不怕这些围观的人，可是又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
“我和小鹂相处两个月了，要评论她的人品，怎么说也是我了解的更清楚吧，反正，她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这是年轻女子惯用的胡搅蛮缠。
我才不管，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对于收银员，大家的包容度就高了许多。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她就是装得好而已，你可别被她骗了。”
“到现在她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不是自己做的，你怎么还相信她呢？”
人们都想要说服她，试图让她看清女孩儿的真面目，把她拉到自己的、正确的这一边。
欧和顺没有参与进这场公开审判里。
他几乎一眨不眨的，一直盯着女孩儿看。
他想自己寻找证据。
女孩的表情一直都是坚定的、隐忍的，在人们让她认错的时候，才稍微有了些变化，生气、委屈、难过……
这让欧和顺觉得，也许女孩说的也是真话，这些事情确实不是她做的。
这些情绪是被怀疑的人才会有的。
当女服务员为她说话的时候，女孩睫毛一颤，流露出一点动容和感激。
很快又添了几分愧疚。
但这份愧疚并不是因为自己做了这件事情不肯承认，欧和顺猜测，而是因为她把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女收银员牵扯进来而产生的。
果然，女孩接下来的行为和语言证明了他的猜测。
“我可以赔钱，你们也可以赶我走，但是，我不会为我没做过的事情而认错道歉。”
女孩用手撑着地面，费力的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眼神依旧明亮而坚定。
那不是一个做下错事的人能够拥有的眼神。
她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选择了替真正的贼隐瞒，她愿意隐瞒，却不愿意替她顶罪，这才是她不解释也不认错的原因。
欧和顺想，他也许找到了那个真相。
不过那也只是某种可能而已，还需要一点试探。
女孩儿神情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圈围观的人，连周大胖也没有多看，反而是在欧和顺这个明明站的最近却从未开口的观众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恰好欧和顺在低着头想着怎么试探，错过了和她的对视。
女孩的眼神最后停留在女服务员身上，里面带着温柔眷恋和感激。
“苗姐，谢谢您帮我说话。”
她深深鞠了个躬，也许甚至超过了标准的九十度。
苗姐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她。
“哎，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不过就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两个人完完全全忽略掉了周围群众的议论声，自顾自对着话。
女孩轻轻挣开她，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散的纸钱和硬币放在收银台上。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苗姐，我走了。”
说完她就蹒跚的向着门口走去。
“等等。”
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女孩儿置若罔闻，继续向前，没有停步。
“你就这么走了，难道想把真正的白眼狼留在店里，让她继续损害老板的利益吗？”
女孩身子一颤，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