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堕眸色淡淡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陈掌柜有些吃不准了,“您不是和那林家,有些瓜葛么?眼瞅年下了,我准备回去一趟,用不用我帮您带点什么话?”
“没有瓜葛。”白堕挥手往出打发他,“你没事就赶紧回吧。”
陈掌柜自讨没趣,却不见尴尬,乐呵呵地捧着东西走了。
腊月廿五那天,所有的伙计都被放了假,只有白堕、铃铛和守粮仓的伍老头没处去,仨人自己生火做饭,然后在偌大的酒坊东走西逛,跟孤魂野鬼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总这样去想的缘故,入夜之后,白堕竟能听到门外呜咽的风声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越听脊背越麻,最后干脆裹紧了棉衣,出门去看。
寻了没几步,他就闻到了烧东西的味道。再拐过庭门,内院的正中居然摆了一只火盆。温慎和温纾蹲在边上,不住地往里送着纸钱。
怪力乱神子不语,白堕暗暗松了一口气,近前去问:“干嘛呢你们?”
结果温纾“哇呀”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温慎也被吓得瞬间白了脸。
而始作俑者忍了又忍,最终于还是没忍住,灿笑出声:“天道好轮回,东家,终于有你被我吓着的时候了。”他边乐边把温纾拽了起来。
对面的两个人沉默着,全都没有出声。
地上的火盆烧得正旺,白堕猛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忙收了笑意,严肃起来:“怎么了这是?”
没人回答他。良久,温慎才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当真有人会为故而归呢。”他说完,像是倦了似的,一把将手里的纸钱全扔进了火里。
“为钱为故,只要是去了那边,人就不会回来了。”好好的一场祭奠被自己搅了,白堕心下难免愧疚,他两步过去,在温慎身侧蹲下,安慰:“心意到了就好。”
温慎盯着火里的灰烬,把手旁的酒浇到地上,方才的慌乱和落寞也跟着一起消散而去,“北上的事情我已经准备妥当了,年后报备了母亲,就会动身,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白堕看看他,再看看温纾,摇头感叹:“我发现东家真是不动声色的得寸进尺。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帮你照看黔阳这边吗?现在又惦记着让我去北平?”
“怎么说你对那边也熟悉些。”温慎并没有否认:“黔阳这边大局已稳,出酒的时候由李师傅来回照顾,想来出不得什么大问题。”
“啧,”白堕蹙眉:“这些你不会是早就盘算好了吧?”
“盘算得再好,也得你同意才行啊。”盆里的火已经熄了,温慎心不在焉,甚至分不出什么精神去应付白堕的不满,只扔下这一句,便起身走了。
月光清寒,照在他纯白的马褂上,看起来一片冰凉。
白堕多少有些诧异,这太不像他的东家了。
温纾的视线从远去的哥哥身上收回来,兀自叹气:“去年的腊月二十五,四哥在飞着雪的茶寮里与人大打出手,只为帮他争一个声名。忌日嘛,难免心情不好,你别在意。”
他?
白堕心思一转,突然反应了过来:“那个他,不会是林止遥吧?”
温纾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就是林三少爷啊,那天四哥本想与他见上一面的,可惜,晚了一步,就阴阳两隔了。”
“那是他活该,”白堕的话里带着气:“真应该让东家见见,八成见上了,也就没什么神交这一说了。”
温纾收拾好东西,便挨着白堕坐了下去,“四哥有一段日子过得很难,如果不是有林三少爷那几句慷慨之言,眼下是生是死都尤未可知。”她语气平平常常的,没有什么刻意辩驳或是劝说的味道。
白堕幽幽地扔出了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或许吧。”温纾被他逗乐了。
“不是,我就纳闷了,”白堕依然不满着:“你四哥那么有心眼儿一人,怎么在那谁身上就过不去了呢?他这回到了北平,不会还真要把那人的事再翻出来吧?”
“你理解不了这个,四哥估计也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讨厌林止遥啊。”温纾看着他,淡淡地笑着:“其实林三少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四哥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听着就矫情,白堕没去想这其中的意思,只是说:“到了北平你可得劝着他点,这不是他的事,让他少去搅浑水。”
“这个啊,”温纾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犹豫起来:“你要是不去,我也……”
“打住,”白堕没等她说完,“你可得跟着去,林家水深,北平又不是贵州,你要是不去劝着点,东家会有大麻烦的。”
他想把形势说得严峻些,可惜力气用猛了,言之凿凿显得很是刻意。
“不就是想撵我走么,借口想得倒好。”温纾噗嗤乐了:“我和四哥明天就动身回赤水了,不在这里招你烦。”
烦倒是没有,可是想让温纾离开却是真的。心思被戳破的白某人只得干笑两声,没再接话。
日子很快到了年关,白堕带着铃铛和伍老头守着空荡荡的酒坊,做山大王做得称心如意。
十五过后,伙计们陆续开始上工。早早赶回来的沈知行指使着他们搬东拿西,弄得满院狼藉。
没过几天,温慎也回来了,意外的是,老夫人和五少爷也跟着下了马车。二子往门口瞥了两眼,嘀咕:“阴魂不散。”
白堕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二位既然回来了,日子必然不可能像头几个月那样消停,但兵来将挡也就是了,没必要在这嚼舌头。
他这边大度从容,想按兵不动,可老夫人那头却风风火火,推门就进,“管事的师傅呢?”她一进来,便颐指气使地嚷嚷着。
这段日子她在赤水作威作福,脾气愈发乖张了。
白堕把手里的抹布搭在桶梁上,不紧不慢地过去,问:“老夫人有事?”
老夫人耷拉着眼皮:“清两口窖出来。”
“什么?”白堕几乎以自己听错了,直到对面的人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他才确定,这人老了一岁,是彻底糊涂了。
“九月九下沙,酒糟好不容易酿到了现在,你要清两口出来?”他好心地给对方提个醒。
可老夫人却毫不领情:“叫你清你就清,败的又不是你家的钱。”
这话算是说到点上了,白堕当即扬眉冷哼一声:“敢问一句,这几个月来,黔阳的钱是谁帮你们温家赚的啊?”
他底气十足,眉目都带着狠劲,老夫人顿时回忆起从前种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恰在此时温慎进来,他没听到之前话,只扫了几眼,草草猜出个大概,便劝:“母亲,您一路舟车劳顿,这些事情等明日再做安排也不迟。”
显然,清窖的事,温慎不仅知道,而且还同意。
白堕满目疑惑地去看泰永德的东家,可东家正忙着搀他母亲往外走,压根没理会。
这两人就跟一阵风一样,进来扔下不明不白的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伙计们七嘴八舌地围到白堕身边,等着他给个主意。
“来了就知道找事,烦人。”
“就算去年又新挖了十口窖,那也不能说清就清啊。”
“可不是,他们家不怕糟蹋钱,我们还怕糟蹋自己的手艺呢。”
一群人越说越气,白堕几句话打发走他们,自己守在内院门口,去等着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温慎没在里面久留,他出门看到白堕,未曾开口,便先叹起气来,足见这个年过得有多糟心。
白堕却连一分同情都懒得给,“真要清窖?”
“是为了一场比试。”温慎点了头:“母亲有意让惕儿北上主持大局,我死不松口,最后她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他的声音很轻,既无奈又无力。
白堕仿佛没听见一样,加重了语气,把方才的话又问了一次:“你当真要清窖?”
温慎这才留意到他眉眼中的怒意,去年端午下曲,他人微言轻,却仍旧不肯糟蹋了一滴酒,更何谈是现在了。
“惕儿学艺不精,若真比试起来,必输无疑,我原本是有心答应的……”东家把话说到这,又改了口:“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再想别的对策。”
白堕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他从靠着的墙上离开,眸色诚恳至极:“东家,再好的酒也经不起搅和,你要是想黔阳能一直这样把钱赚了下去,就不能逆来顺受地去做孝子了。”
“可那毕竟是我母亲。”温慎为难着,“我总不好翻脸。”
白堕也跟着犯愁:“摊上那样的亲娘,也真是够倒霉的了。”感叹完,他又笑:“她那倒霉儿子上次在这主持大局,捅出多大娄子她都不记得了?还敢往北平送?北平是什么地界?真闯了祸,眨巴眼的工夫就能被人捏碎成骨头渣,她也真舍得。”
“你对那地方还真是没什么好感啊。”温慎的眼睛落在他的眉宇间,一转之后,又将视线放远了,“我去了那里,最是喜欢熟络热闹的十里长街,和落着白雪的红柱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