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劝他退出这场是非的白堕凝眉看着他的表情,蓦地笑了。
退什么呢?就算有千万人针锋相对,也动不得他底气半分。
天理昭昭,你们不信我清白,我便非要把这清白狠砸在到你们眼前,让你们哑口无言。
“又不是你拿的,不必四哥还。”白堕说着,走到摆满酒坛的礼桌前,“我自己弄丢的东西,自己找回来便是了。”
今日到场的同行所赠礼酒全在他眼前的那张桌子上,酒坛漆黑,上封红纸,除了吉利话,还写了每家的名号。
白堕袖手立在桌边,晶亮的双眸闪动,唇角轻扬,傲气满怀,“这世上,就没有谁能定我对错,更没谁能左右得了我的死活!”
言罢,他撕了坛封,持坛满饮,再狠落于桌,“天桥儿的于家烧锅,酒醇且厚,基酒三,清水一,六成十年酒,可惜今年这酒走味了,中下。”
他被点到的于家主事一怔,左右看看,想要分辨。
白堕却没容空,唰地撕了下一坛,豪饮至酒水顺着嘴角喉结流下,沾满了前襟,“魏窑李家,酒香,味却寡,基酒四,清水五,三年的陈酿还不足一成,下下。”
“中官的恒升平,绵密且柔,回甘太短,基酒三,清水三,杂料太多,下下。”
白堕顺着礼桌,一路拽开坛封喝下去,每坛一口,一口过后,酒优酒劣,配比配料便张口就来。
他扣着坛沿的手骨节分明,动作大开大合,却莫名地,同数年前少年那只持着杯盏的手腕重叠在了一起。
数年前,少年坐在屏风后面,将杯中的酒一一品过,只要他说上一个好字,不出半日,这酒便会被疯抢而空,只要他说上一个差字,那这酒坊不出两月,必然关张无疑。
此事在四九城的酒坊间,人尽皆知。
被白堕点到名的人,个个脸色发白,而余下的也都全都不自在起来。
反倒是那些同酿酒无关的人们窃窃私语着。
“这是……”先开口的人像是不敢确认一样,旁边的人却格外肯定地扔出四个字来:“点将沽酒!”
酒香环肆,凡是酿过酒的人都知道,可一个个却像怕犯了忌讳一样,无论如何也不敢提这四个字。
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被点,等着自家的酒被沽。
正正好好在评到第十八坛的时候,白堕的脸色变了,“醇和偏甜,馥香极浓,基酒二,清水一,余者皆是陈酿,宜宾喜拾花,上、上!”
他补完最后一个字,人群里所有人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仿佛能有一种酒让他满意,便如蒙大赦一般。
不久前还起哄要将他打出去的人们,此时全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乱瞟上一下。
咚的一声,坛子被放回到老榆木的桌面上,“各位,还要我再点下去吗?”白堕问。
没人说话,两厢静默片刻之后,年延森清了嗓子:“此等本事确实是举世难寻,我也只在止遥贤侄身上见过,哎……”
他叹了口气,绕过椅子走到许林氏身前,“木参生前,与我相交不多,但我敬他为人,今天林家出了这样的事,我斗胆来主这个局,不知道方不方便?”
许林氏忙站了起来,应道:“年掌柜若是愿意帮忙,那真是感激不尽了。”
林二娘趁机插嘴:“您主局是主局,但可不能被他三言两语,胡说几句就骗了去,我们林家可不认他!”
以年延森的地位,出来主局是道义之举,不忍看林家在一群小辈和女眷之间闹个乌烟瘴气,她非但不领情,还要挟人家,许林氏吓得不停地拉她。
但年延森却不觉她无理,反而乐呵呵地笑:“二夫人多虑了,若他当真是胡说,方才那一十八坛酒未评完之前,便被人打出去了。一路过来,无人敢言,足以证明他说的全对。”
林二娘哑然,张嘴半天,也知道该说什么。
年延森这才转头,问白堕:“本事在身,大家有目共睹,但是止月之前所讲之事,你如何辩解?许夫人的问题皆答不出来,又做何解释啊?”
他的语气颇为诚恳,实打实是站在持中的位置上,来解决这事的。
白堕:“那些编排,叫我娘过来一问便知真假。”
“三娘早被你哄骗了,”林止月此时依旧稳稳当当的,不见一丝慌乱,“自然会偏向于你。”
白堕刚要说话,他抬手一压,继续说:“今日之事,我娘和三娘都各有私心,她们俩的话不作数,你若能说服我姑姑,我便认下你。”
林二娘方才露了怯,在这事上,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用一枚废子,轻轻松松砸掉了白堕手上最重的砝码,心计之快,简直恨得白堕咬牙。
年延森也颇为赞同:“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许夫人是林家直系,总有自己的担当。”
这可当真是高看许林氏了,简单的来龙去脉她断断还成,事情稍一复杂,她巴不得扭头就跑。更何况在白堕离开的这一年半里,她全靠林止月活着,对他的信赖和依靠都要远胜过自己许多。
“不行,”想到此处,白堕不免心急,“我娘和二娘、小娘既已嫁到林家,就是林家的长辈,再说只凭一人定断,总有偏颇。”
年延森略感为难,恰巧此时有人高声吆喝起来:“这位小爷,您本事好我们承认,但世界之大,不能说您有这本事,您就是林家三少爷啊。”
他明摆了挑事,明依丰看不下去了,从人群里走出来,小山一样站到了所有人对面,“各位,强词夺理也要有个限度,这样的本事,再加他们自家人都看不出分别的相貌,还有什么不能确认的?”
那人接话:“总有巧合吧?”
“胡说八道,”他的声如洪钟,传得极远,“我一个外地人,不晓得四九城之前有什么恩怨,但是泰永德温家雅名广播,自家生意又大,没有必要费尽心机去算计林家。更何况这位小兄弟回来,一心一意把清水源往正道上拉,你们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长得一模一样你们说人家做假,本事亮出来你们又说是巧合?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人群沉默着,有人明显被他说动了,几个人小声议论着,更有甚者点头称是。
杜掌柜揉着自己刚刚险些被掰折的手指,冷嘲热讽:“同行是冤家,您自个儿做琢磨琢磨自己说的那些站得住脚吗?更何况这主意是年爷出的,必定公允,你有何不满?”
“年爷说的就一定公允了?”明依丰不解:“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还要人家如何自证?我问你,你怎么能证明你姓杜咧?我现在就不相信你姓杜,你证明给我给看噻!”
他边说边往前走,肩宽体阔,足足高了杜掌柜一个头。
杜掌柜连吓带气,边退边哆嗦:“怎么还冲我来了?软的欺负硬的怕,你怎么不敢冲年爷叫嚣呢!”
明依丰被他一问,当即转了身,一施礼:“年掌柜,请问您是不是有心刁难?”
他如此横冲直撞,年延森也未预想到,微怔之后才笑了,“明掌柜误会了,若是无人怀疑,我自然不愿平添风波,但是方才止月已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那小兄弟又无从辩驳,总得两方对峙一下啊。”
明依丰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踟蹰片刻,才说:“我觉得您多此一举,我信温家行事不会如此龌龊。”
他这话里带着错处,年延森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多说。
“无凭无据,全靠笃信,明掌柜怕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林止月却没什么顾及,直截了当地将错处挑了出来。
明依丰昂着头,“你这人看起来就不像是正人君子,卖酒也走歪门邪道……”
“看起来?”林止月没让他说完,“和着明掌柜做事,全靠一双眼睛就下定论了?”
他问完,转头去看白堕,“我当初挑你回来讨三娘欢心的时候,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有这种好手段呢?几天的工夫,不仅勾搭了贵州的温家,连蜀地的酒坊都和你沆瀣一气。”
林止月说着,移步过来,语气从容又玩味,“说吧,你还撺掇了谁,都叫出来帮你说两句。我倒要瞧瞧,在场的有哪个是四九城的败类,非得帮着这两个外乡人,来搞垮我清水源!”
这他一说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肩,相互看了看,原本认同明依丰话的人,瞬间全消了出头的打算。
这点细微的变化被林止月瞧了个满眼,他走到人群正中,眸色轻转,巍巍从容,“各位细想,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若不是生出了篡夺我家酒坊的主意,怎么就一个鼻孔出气了?从前积怨不谈,今日之事,还望各位看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面上,莫要被别有用心的人煽动了。林家止月在这里谢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以来的嚣张劲儿还在,但话里话外却多了几分诚恳。偏偏就是这点为数不多的诚恳,轻而易举地把所有人说服了。
“林二爷此言在理,我看那些人就是别有用心!”
“就是,人家如何卖酒,如何做事,说到底,搅和的都是他林家自己的买卖,与旁人有何相干?”
“要是没有贪图,干嘛非得管别人的家事?”
质问一声一声砸过来,凭着方才点将沽酒换来的好苗头瞬间被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