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人在一夜之前知道了两人的义举,在报童吆喝声里,每个买粮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恩人,一个林,一个姓温。
粮食就快卖光的时候,有人摸眼泪,“林掌柜,我听说您是酿酒的,等以后这日子好了,你一定去您买酒喝!”
他脸的皮肤极粗,眼泪渗进里面,像是渗进了干涸的黄土里。
白堕身后就只剩下小半袋米,眼前的人买完,后面的人便得不着了。
长队后面所有人的希望,也便跟着没了。
旁边的温慎瞟了他一眼,把话接了过去,“您别急,我家酒不贵,就快有我们能卖,您各位也能买的时候了。”八壹中文網
“多谢您给宽心。”那位客气了一句,却并不当真。
粮食卖完,人群很快散去,白堕看着伙计们收拾,一言不发。
温慎陪他站了半天,最终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远水解不近渴,北平城四周的粮食都被我收完了,再弄下去,那边搞不好也要出事,这个忙,只能到此为止了。”
换做是从前,白堕一定会争上一争,但眼下他太明白局势了。
来买粮的人络绎不绝,以他一己之力,是无法养护一城人的。他脑子里冒出无数想法,又一一被自己否决掉,到最后,只能闷闷地点头。
他发呆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走,却突然被几个穿着黑制服、带着肩章的人拦下了。
那个人挥着甩棍,逼他们蹲下。
其中有一个伙计,不耐烦地小声咒骂:“黑皮狗。”旁边连忙有人狠拽了他一下,让他老实些。
温慎上前周旋,问:“几位差爷,这是犯了您哪的规矩吗?”
“还规矩?”其中有一个正了正帽檐,“谁允许您们在这里卖东西的?啊?这是你们家啊?”
温慎笑着抓了钱往他怀里塞,却被人一把推开,“行贿!行贿是吧!罪加一等!统统给我抓起来!带回局里去!”
他们态度如此强硬,温慎反倒坦然了。
这些人必然是受了粮行、东洋人或海关道的指使,官官相护,用钱是解决不了。
穿着黑衣服的人们一拥而上,温慎不躲不避地任他们抓,手腕被反剪到身后的时候,甚至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就在白堕这边已经完全被制住的时候,更多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围了上来。
这回为首的是个年轻人,长得斯文秀气,可一开口,便夹枪带棒:“刘局,您这大晚上的,不跟家里睡四姨太,跑这来做什么?”
刘局迈着八字步,走到近前,认真瞅了几眼,才说:“我当时谁呢,李筹你小子啊,前些日子不是混京城去了吗?怎么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老猫不在家,耗子上房扒!”李筹无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眉毛,跟着反手一巴掌呼到了刘局脸上,“你他妈活够了是吧?连我们厅长家的少爷都敢动!”
刘局被这一巴掌彻底打蒙了。
白堕不明所以,去看温慎,对方只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李筹继续说:“家里的孩子不懂事,不小心糟蹋了谁的买卖,我们厅长自然会赔不是,但你要是敢动他亲人,咱们就只有下面见了。”他说完,转手掏出一枪来,顶在刘局的脑门上。
他这一拿枪,他身后的人都唰地拿出枪来,整整齐齐地对准了刘局带来的每一个人。
这下刘局彻底慌了,“别介别介,兄弟你看我也是听命令做事,上头怎么吩咐的,我们就得怎么做不是?这样、这样,你就当我没来过,成不?”
他说着,想往旁边躲,李筹不依不饶地拿枪跟着他,“没来过?”
“不是不是,”刘局只得再次改口:“也不知道您们哪位是海厅长家的少爷,今天这事真是得罪了,”他扭头,僵硬地看着白堕一行人,“以后在天津卫,想卖什么卖什么!有人敢拦您,您直接提我的名儿!”
“哎哟,那可真是多谢刘局了,”李筹立马收了枪,拽着他的手感谢起来,“我们厅里啊,当真是没您刘局面子大,以后我们家少爷,多托您照顾了。”
刘局干笑着,看着李筹身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虚情假意地点完头,带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李筹便收了枪,往温慎跟前去,笑呵呵地说:“少爷,认出我了吗?”
温慎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既像是认识这个人,又像是不认识这个人,半天才摇头感叹般地问:“师傅让你跟着我多久了?”
李筹:“打你们进北平城起就让跟着了。”他说完,又去指白堕,“泰永德在北平刚站脚的时候被人盯着,我还上门装碰瓷儿的,提醒过你们呢。”
白堕一脸茫然,印象全无。
李筹瞧出来了,就嘿嘿直笑,“这位林三爷性子不让人,但记性真是差。”
“碍着你什么事了?”白堕轻蹙起眉来,多少有些不满。
李筹:“我不仅装成碰瓷儿的,去了您家酒坊,我还装成道士,去了您家,给您家老小下-腹痛药呢,怎么着?这回想没想起来?”
难怪看着那么熟,他大爷的!
白堕瞬间警惕起来,“你到底还背着我们做了多少事?”
“哎哎哎,别冤枉人啊,”李筹瞧出了他的敌意,就摊手,“我是海老派去盯着少爷的,跟你打交道那两次,都是机缘巧合,可千万别误会。”
白堕的眼神依然格外冷峻,他转头去看温慎,温慎想了想,解释:“我之前不知道师父派人跟着我,是这次来了天津卫,听他说肯定会遇上这样的事,已经派人帮我打点了。”
“你师父的背景,到底有多深啊?”白堕缓和下来,累了一天的疲倦也袭上全身,是故问完,他也没有非想要个答案,而是接着说:“事情了,咱也回去歇着吧,看看明天怎么打算。”
说是要看看如何打算,实际上他们基本没有什么选择,只能回北平去。
林止夜拦着门不让他们走,“你给了所有人希望,却在这种时候丢下所有人不管,这比直接看着他们饿死还残忍!”
“说得叫什么话?!有粮的时候,不应该运进来,就看着他们饿死?没粮的时候,我还非赖在这里不走,跟他们抢那所剩不多的粮食?”白堕被她气得直拍桌子,“你说我怎么办?”
“你想办法啊!”林止夜死抵着门,喊得比他还大声,“你有办法帮他们第一次,就有一定有办法帮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往出逃,那这种城就完了!就遂了那些恶心的资本家的意了!”
白堕被自己妹妹理所当然的胡话弄得险些崩溃,起身就想继续吼,却被温慎拦下了。
“生死之事,救急要紧,多了我不敢说,但就我们拉来的这些粮食,救了几万人也有了。”温慎去劝林止夜,“你这一生救过几万人吗?如果没有,就别拿满城人的名头,去指责你哥。”
林止夜羞愧得说不出话,却不肯服气,她干瞪着温慎,越想越委屈,竟噼里啪啦地掉起眼泪来。
三个人正僵着,林止夜身后的门突然被猛地推了一下,连带着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门跟着被打开,进来的,是前些天一起被抓进笼子的几个学生。
他们一进门,看到林止夜在哭,都以为是撞疼她了,好一阵嘘寒问暖。
白堕算是明白这丫头越大越不懂事的原因了,他呵斥住那几个还在献殷勤的学生,问:“干嘛来了?”
他们想起了正事,其中一个便上前行礼,“林三爷,我知道都是知道您是胸有大义的人,您对天津卫有恩……”
“直接说要我干嘛!”白堕懒得听他在这里瞎客套。
那人尴尬起来,清了清嗓子才说:“咱们城里有些粮商存了粮,想要出手,但是对海关道那些人又忌讳,就想找您合作。”
做买卖的,总有不愿有他们同流合污的,可这些人全家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又担心惹祸上身。
这几日他们在卖粮的事情传遍大街小巷,昨晚更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群人背后是有靠山的,所以安奈不住想找自己帮忙卖粮。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但白堕却没有外露出来,而是问:“什么合作?”
“粮他们出,人他们走,打着您的名头卖,给您一半的抽成。”
白堕又问:“他们想怎么个卖法?”
那学生听出了白堕的弦外之音,忙解释:“放心放心,您放心,这些都是和您一样,心里有大义的人,价钱还和您之前定的一样。”
这些人手里的粮食没的车马费,就算给上自己一半,依然赔不上。
白堕点头,“你叫他们只管把粮食送过来吧,咱们还到老地方去摆摊。”
学生见他答应了,一个个开心得直蹦。
林止夜此时也不闹脾气了,抱着白堕直撒娇,“小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白堕乐呵呵地任由他们笑闹,心里的那一块大石头,稳稳地落回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