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之友,至死不渝。
温慎的眼神看着漫漫长街,人行其中,匆忙不休。他初见林家三少爷持杯而歌,吟“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如今想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阮夫人是不会懂的。”未了,温慎抽神回来了,笑着了补了一句。
阮映不置可否。
酒楼正好到了,温慎抬手欠身,把阮映往里让。
这酒楼装得好,上下两层。二人拾阶而上的时候,正撞到膀大腰圆的男人拍着桌子骂林止夜:“小丫头片子,你满街打听打听去,我是你能讹诈的主吗?”
他大着嗓门,林止夜涨红着脸,被吼得两肩抖索了一下,去还是迎上去,“来之前我们就算过了,这些年你私吞的民脂民膏……”
她的话没说完,男人拿起杯子,冲她的脸就砸了过去。
林止夜吓得尖叫。
下一瞬,一只手探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拢住杯子,跟着反手一甩,直将杯子摔到男人额头上。
杯碎落地,有血顺着那人的眉心往下流。
“我看你他娘的是活腻了!”
叫骂声只响了这一句,温慎捏住他的手腕,肩上用力,把人从二楼掀了下去。
哐当一声,楼下杯盘狼藉。
男人的手下二话不说便往上冲,温慎轻飘飘看了几眼,跟着一脚一个,全都踹了下去。就着这些人满地打滚的时候,他撑肘支在栏杆上,对下面说:“不才温慎,小妹在外惹了事,自有壶间醉给她托底,你若是不服,去我铺子里讨理便是。”
而后温四爷拱手给众食客赔礼:“此番多有得罪,今天的酒我请了,各位受了惊,早些回吧。”
众人也都给他面子,施礼道谢,纷纷离店。
胖男人和他手下磕磕绊绊地爬起来,“行!温四你给我等着!”
温慎没有工夫搭理他,而是去问林止夜:“缺钱怎么不同你小哥说?”
林止夜咬着下唇不说话。
她身后的男同学回:“救国用钱的地方多,不能全指着您一家啊。我听说之前黎殷会筹饷的时候,您家出力不少呢。”
温慎漫不经心地扫了这些学生一眼,不再多问,只是打发,“回去吧。”
这些人全散了,三人才坐下来聊正事。
壶间醉从阮映那里拿到北平和天津卫两地销酒的代理权,但这酒想要稳妥地运到上海去,只能来找亨利想办法。
亨利是老油条,张嘴就要抽三成的利,第一次同他打交道的阮映险些起身走人。
温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笑着问:“亨先生,这生意您是想让我谈,还是想让林三爷来谈?”
亨利立时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更可谓是精彩绝伦。
温慎笑吟吟地笑着,片刻之后,亨利松口:“一成利,一成利总可以了吧?”
温慎:“半成。”
“温掌柜!你不要欺人太甚!”亨利咬牙切齿,“我的那是货轮,不是你们中国的小船!要靠人划过太平洋去吗!”
“就到上海而已。”温慎迎着他怒气凶凶的眼神,回得平淡柔和,“成本我帮你算过了,半成利,依然有得赚。更何况上海人都喜欢紧俏的东西,香皂、丝袜……你随便夹带着什么,利润翻上几翻不是问题。”
亨利起身拍着桌子:“讹人!你这就是在讹人!”
温慎笑眯眯地,“您得想想,这事若是林三爷来了,他会怎么谈。”
亨利又一次沉默了。双方僵持了一会儿,他将杯子的茶泼了出去,换了酒:“我下午让人拟好文书,送到你府上。”
温慎与他碰杯,“合作愉快。”
亨利翻着白眼,将酒喝了,“你看我像是愉快的样子吗?中国人,真贪财。”
温慎听了,竟乐了起来,他不自觉地往林止夜一行人出去的方向看了看,“我们中国人用钱的地方多,偏偏又不是每个人赚了都会往出拿,温某自然不敢懈怠。”
这话虽然隐晦,但亨利听得懂,以他的立场,不太好过多参与,忙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他走后阮映倒是兴致盎然,“大名鼎鼎的货轮王,怎么会有些畏惧林三爷呢?”
“陈年旧事罢了。”温慎给她斟茶,“最开始打交道,林三爷被那洋人骗了不少钱,所以狠揍了他一顿……”
“什么?”阮映惊讶地捂住嘴,“货轮王竟然挨揍了?”她虽然是诧异,但又有些玩味,“挨了打而已,不至于让亨利先生惧怕到如今吧?”
那得看是挨得谁的打了。
这话温慎没说出口,只是弯眼笑笑,“当然后面还有一些事情,亨先生是最早把天青蓝卖到西洋去的人,我们林三爷是他的摇钱树,他不敢得罪也是今天让步的原因。”
此时坐在家中的摇钱树林三爷是颇有些头疼的。
他面前摆着两张地图,一张是北平的,另一张是天津卫的。陆云开坐在他对面抽着烟袋,烟袋穗子在空中来回晃荡,“要我说就定在天津卫得了。”
柜后的沈知行立马嗤之以鼻,“要你说,你说了算吗?”
“啧!”陆云开的烟袋重重地落到了桌面上,“管好你的帐,酿酒的事你管得着吗?”
沈知行不敢硬顶,但依旧不服,他嘟囔:“那我也比你这个半路出家的人懂行。”
陆云开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白堕却懂。
酿酒一事,靠水、靠天气、靠粮食……靠的就是一方水土。天津卫交通便利,如果新的酒坊选在这里,自然能更轻松地运往上海,甚至是运往全国。
可是,可是这里未必能酿得出来他想要的酒。
思忖良久,白堕重重地将手拍到北平的地图上,“就这了,还得在这建。”
沈知行一蹦三尺高,冲出柜面,翻手管陆云开要钱,“认赌服输啊!十块大洋!”
陆云开把他的手推到一边,去看白堕,“老大,你考虑考虑来回路上得花多少钱,我听说海伊州调到南边去了,那火车又不是他温家的……”
沈知行抢话:“那是南边儿有事,海老又不是不回来了!”
陆云开:“回来了也要钱啊!”
沈知行:“咱有钱!”他说着把帐本翻出来,压到北平的地图上,“不算从其他酒坊那代理赚的差价,单咱们家的四种酒,三个月纯利尽六千块,陆二爷,这还是咱们酒产量不足之下算出来的帐,那每日流失就不用提了,您再加上我们代理的差价呢?”
陆云开是管过帐的,只是两家并在一起之后,他便按白堕说的,少参与这事了。
如今听来,更大的盘子确实是支得起来的。他掏出钱袋,压进沈知行手里,算是同意了这事。
白堕见他应了,便低头认真琢起新址要选在哪里,他手在老酒坊边上画了位置,“打听打听,这片地有没有主,没有咱就盘下来,挨着建。”
这话他是交代给陆云开的,却被回来了温慎听了个正着,“一块地方不够。”
“四哥?”白堕过去接他,“谈得如何?”
温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又接着上了之前的话,“既然要新开,索性便多开几家。冀州的路子我基本已经铺好了,只是酒量不够,分给他们的就少。等上海的事稳定下来,大可以再去重庆、南京看看。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想要把货铺到全国去,至少得再建四家酒坊才行。”
“四家?”
一屋子的人都诧异起来,沈知行试探着问:“东家,北平咱可有三家了。”
可温慎却不容置疑地回:“我知道,所以新开的这四家里,三家建北平,一家建在赤水。”他眼睛扫了一圈,没瞧见温纾,只得接着说:“这两天就让小纾回去,张罗一下贵州那边的事儿。”
“不行,”白堕张口就拒绝了,“前两次也就算了,眼下时局越来越乱,别让她一个姑娘家再乱跑了。”
温慎微微抬眼去看他,眼神的意思当真是一言难尽。
“看什么啊?”白堕扯了椅子去坐,有些赌气地回:“我当她是朋友,怎么关心点都不行了?”
“行,没人说不行啊。”温慎失笑,他到白堕身侧坐下,“阮映在香港的些门道,小枝一个人留在北平不是个事儿,所以我想拖她把小枝代到香港去读书。”
好好的怎么说到这来了?
白堕莫名其妙:“这跟温纾有什么关系?”
温慎:“我想让他们顺路带小纾一程。”
“四哥是当我不认识路呢?”白堕渐渐没了耐心,“那可是你亲妹妹,就算是有些身手……”
“还轮不到你瞧不上我的身手呢。”温纾提着些点心盒子进来,拆了其中一盒给众人分,“再说我回去,也正好看看家里的情况。”
白堕摆摆手,没接她递过来的东西,“你家怎么了?”他问。
温纾见他不接,就转手塞给了温慎,“母亲次次家书,都说惕儿不孝,害她生病,总叫多带些钱回去,这几次的书信说得愈发严重了……”
这种把戏那对母子也不是第一次用了,白堕自然没放在心上,“那我让陆先生陪你走一趟吧?”
陆云开在一旁抽着烟袋不说话。
温纾想了想,竟然点了头,“真建酒坊,总是要有个信得过,又靠谱的人才行,我自己一个人,总担心有些疏漏。”
陆云开略显诧异的挑了挑眉。
温纾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她会答应,怕是知道贵州的局面不好应对。
白堕没在这事上多想,见她同意,总算安下心来。
日头当悬,太阳愈发毒了。
陆云开终于放弃了吞云吐雾,他细细地把烟袋收了起来,抬眸问:“桌上收了,咱吃口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