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早已阔别“四大火炉”头衔多年的京州，似乎想通过愈发的炎热将帽子抢回来。
与之相对的，京州市著名三甲医院汉东大学附属鸿大医院内，却是异常寒冷。
几具年龄不等的僵硬尸体，平静地躺在太平间内，等待着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让人意外的是，这些尸体在生命最后一刻，均来自与鸿大医院相关的下级集团医院。
“对于这些逝去病患进行手术的医生，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在草菅人命！他们并没有完全弄清楚肿瘤的确切部位就擅自手术，导致手术意外或者病情恶化都是料想之中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连亚洲排名第一的我们医院icu都需要利用pet-ct来综合评估患者的病情，难道他们的医术和研究真的已经超过icu了吗？如果确信自己达不到，就需要学习别人坦诚的态度，只有这样，才算是对病人的生命负责，对学科的发展负责，对医院的未来负责，对行业的健康生态负责……”
李向阳的这番话，出现在死亡讨论会上，立即引起了医院高层的哗然与关注。
他冷峻而明亮的面庞引人侧目，然而犀利的言辞却让人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
“我才是核医专业人士，这些创作与研究内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宣传材料，而是专业科普与国家战略。我们已经获得了更高组织机构的批示，并不需要通过你们审核。现有的工作流程复杂而臃肿，无休止的非专业审核，早已让题材先机丧失殆尽，或许这个体会你们比我更深刻！从今以后，我所有的医学相关研究都可归入前沿科技范畴，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宣传行为，所以与你们无关，感谢理解……”
李向阳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哪怕汉东大学网开一面火线获批的科普项目报呈计划，也一度招来同僚的群起围攻。
鉴于李向阳的出格表现，医院党委随即提出两点重要指示。
一是，李向阳不顾医院内部规定，逾越科室诊疗范围给予同行不当言辞不妥评价，在医院内部业已造成恶劣影响，党委研究决定，给予停职察看处分，并责令其深刻书面检查，以观后效。二是，李向阳不顾医院宣传规矩，擅自逾越责权范围进行相关申报，不符合现有流程，态度与方法上对相关职能部门不够尊重，除保留现有申报外，责令其停止后续相关个人申报，下不为例。
……
李向阳作为一个低年资核医，他的行为已经将自己推向了极为恶劣的境地。
一时间，与之相对交好的三朋四友，也瞬间避之不及，火速划清了界限。
此情此景，李向阳并没有去怪罪他们，倒是做好了离职准备，申请表都提交给了科主任。
只是，目前尚未获得科室批复。
现在的李向阳，虽说暂且不必参与科室诊疗，然而他负责的核医相关项目还得继续。
为了不影响家人与同事，他抱着笔记本跑到了医院附近的蓝海咖啡馆。
这里是李向阳常去的地方，甚至还拥有可以折扣优惠的会员卡。
他才坐下来没多久。
便见到一群高中生模样的青年男女。
陆续奔向了咖啡馆深处更大一些的包间。
“嘭嘭！”
“咣当！”
“……”
一时间，各种嘈杂的声响肆无忌惮地传递过来。
李向阳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瞥向吧台。
只见，平日里喜欢多管闲事的老板，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了起来。
“老板管一管吧，吵着大厅里这么多的客人。”李向阳见老板走过来，低声叹道。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膀大腰圆的，笑起来的时候模样更像一尊弥勒佛。
往日佛系的老板，脸上忽而多了几分奸商的狡黠。
胖子老板对着李向阳做了个搓钞票的动作。
李向阳立即意会了老板的意思。
看来，这帮年轻人出了不菲的价钱。
看在钞票的面子上，老板舍弃了大厅客人的权益，屈服在了这帮胡闹的高中生面前。
这，不得不让李向阳想到了医疗界。
除了始终秉持医者仁心的行医主体之外，还有一些良知不古的医生偏离信条航向，为了金钱不顾病人生死，似乎与这老板的行径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些人，总不会逃离严苛的职业规范，早晚会东窗事发，被迫离开这个崇高伟大善行无边的医疗行业。
我说那些话，是为了钱吗？
如果纯粹是为了钱的话，做什么行业都可以的吧？
为何我会偏偏要投向成长周期如此漫长的医疗行业呢？
李向阳不再与胖老板纠缠，而是朝耳孔塞入了降噪耳机，目光盯着屏幕上的word文档，倒是并没有太多心思进行自己的研究编篡总结，脑海里尽是些这些天的疑问轮番上涌。想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的李向阳，依然木然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电脑屏幕。
全然没有在意到胖老板用力地晃荡着他的身体。
“医生！医生！李医生！求求您，快点帮忙救人吧，有个混球死在里面了……”
直到胖老板整个坦克一般地身体跪倒在了自己面前，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多少钱都不是！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千万不能让那个混蛋死在我这里，太晦气了！”
胖老板一边拉着李向阳的胳膊朝咖啡馆深处拖行，一边喋喋不休地表着态度。
“你出多少钱？”李向阳歪头问道。
“他们今天的包间费，全部给你，可以了吧？”胖老板一副割肉的样子叹道。
“太少了！”李向阳下意识地撇嘴道。
“太少？包间费三千块！你嫌少？那可是我……不，加倍，六千块可以了吧？”胖老板眼珠子轱辘地转个不停，然而当包间内的嚎啕大哭此起彼伏时，他彻底无法淡定了。
“老实说，我现在处于停职状态，完全可以不理会。”李向阳淡淡地说道。
“俗医！见钱眼开的俗医！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李医生也是个俗医！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吧，我认栽，五万块，不！十万块，只要你能把这个人救过来！”胖老板几乎又要跪下了。
李向阳歪头对着旁边吓成一团的服务生说道：“把他的话给我录下来，免得变卦。”
还没等服务生掏出手机，老板已经主动录音承诺了。
其实，不是李向阳这一刻不去救人。
而是刚才的时候，对于每个奔向咖啡馆深处的青年，几乎都有些许的印象。按照既往的经验来看，除非极端的心脏问题，那样的话，单纯他这么徒手急救，也是爱莫能助的。排除这个预判，能够救助的，就是病人与他二者的双重运气了。
李向阳一个箭步跨向了包间。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四仰八叉地躺在包间的地毯上，脸色已经微微淤青，看起来分外可怖。他立即蹲下了身躯，伸出二指搭在对方的颈静脉，发现依然有微弱的搏动，只是呼喊了半天没有回应而已。很快，李向阳便为这个壮硕青年实施了n轮心肺复苏（cpr）。
等到120急救人员赶到时，李向阳对患者心脏按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
好在这个壮硕的青年被他按压了回来。
在人群里，李向阳看到了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便是前几天曾为集团医院患者实施肿瘤手术的外科医生邹副主任。
“李医生，我儿子是心脏问题，我马上联系心脏科，这个应该不是你的业务范畴。”
邹副主任并不客气，前几天在死亡讨论现场针锋相对的气焰似乎还在延续，即便是眼下李向阳帮着稳住了他儿子的病情，于情于理，他都该说声谢谢的，然而他却惜字如金地，并不打算给予哪怕可以归属于礼节的词汇。
“抱歉了，邹主任，贵公子并不单纯是心脏问题，他是甲亢危象，属于核医诊治范畴！”
“李向阳……你……胡说八道……”邹副主任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现场。
空气中泛着丝丝紧张至极的情愫。
咖啡馆胖老板黑着脸，目送着邹副主任一行仓惶地离开店铺。
从那人多势众的阵仗，以及智能化的医疗担架和各种高大上的医疗仪器来看，根本用不到他这个外行去凑热闹。胖老板平日里熟络地招呼客人的职业素养顷刻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目瞪口呆与双腿打飙的痴怔在原地。
过了好久，还忍不住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嘀咕着：“哎呦妈呀，真是赫死人，万一这小刺老死我店里，那就真吊的了，踏马的要破产了吧，破产了吧……”
平日里很少说京州本地方言的胖老板，这一刻竟然被激发出了潜藏的语言天赋。
你还别讲，这家伙说出来的还真是那么个味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话也让一些员工听到了，每个人的脸上也不由地泛起了丝丝凝重。估摸着是这些人感觉老板的资金真的出问题的话，会不会拖欠工资呢？寅吃卯粮是当下90后95后年轻人的标准状态，透支出来的房租水电信用卡都等着工资下锅呢。必须一环扣一环的无缝续接，一旦出现意外，逾期那是免不了的。时间短数额小的话，还可以拆东补西，万一时间久了数额多了，免不了被房东驱逐还有征信黑名单。
这些都是年轻人最担心的内容，从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已经毫无遮掩的流露出了这一点。
周遭随之响起了悉悉索索地声息，貌似已经被眼下的状况所影响。
老板的生意近来格外地好，一来是这里靠近医院，很多下了班的医务工作者会来这里小憩。还有一些药代会来这里谈些对医疗大佬的私密拜访与项目后续的跟进安排。二来是最近高考中考都已经结束了，不少学生人群会选择来这里小型聚会。所以，今天的这些模样高中生的人群，便是其中一波最具代表性的群体之一。
咖啡馆的业务收入呈直线上升，可没把老板乐坏。平日里不喝酒的胖老板，晚餐时都会忍不住哼着小曲儿吆喝着厨师多搞个下酒菜，甚至还会拉他们过来喝两杯冰啤酒消暑与庆祝。没想到，这好景不长，才不过持续了一个礼拜左右的样子，咖啡馆就出了现在的幺蛾子。如果与这李医生的赌注真是成立的话，那可是要赔偿十万块的。
要知道这十万块起码是两个月的纯利润，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自己好不容易才扭亏为盈的局面马上要陷入负增长，甚至更可怕的，资金链濒临断裂，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一系列连带的风险，胖老板紧张到不停地擦拭着额头的渗汗，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此前的淡定，双手颤巍巍地端着一杯“卡布奇诺”，讨好地移步到了李向阳的座位前。
李向阳却下意识地抓起了震动的手机。
看到屏幕上的内容时，面上的平和之色骤然消逝。
见状，可把老板吓得不轻，虽说平日里见多识广，领教了各路人物的脾性。然而，眼前这个青年才俊的医疗大拿却始终让他摸不透。
“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李向阳缓缓起身，收拾一下电脑，径直走向了柜台示意服务生自己并无点餐，就此离开。
“卡，卡普奇诺……”
身后的胖老板有些不知所措地喊着，只见李向阳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颤巍巍地端着那杯咖啡躲到了自己平日里呆的小房间，不由地回想着方才的惊魂瞬间，想到心有余悸时，对着李向阳消失的方向双掌合十鞠躬，嘴唇啜动念念有词，样子可笑难掩虔诚。
……
鸿大医院核医学科，男医生休息室。
除了李向阳之外的“核医解密小组”主干成员们开始了他们的午间卧谈会。
“向阳兄不在，午睡时间都有些不习惯啊。”
“汤辟谷”躺在简易的折叠床，手里捏着手机辗转反侧着挑起了话头。平日里喜欢健身及辟谷减肥疗法控制体型的他，“汤辟谷”是他的诨名，还有个雅称“汤/司/令”，而本名则叫汤恩达，核医诊断医生，工作之余对股票基金投资颇有心得。
睡在他旁边的徐杰辉附和了一句：“李老师啊，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中共预备党员，医科大毕业的徐同学，是一个为事业与爱情不断奋斗的90后显像医生。工作之余，是热爱医院公益活动的团委委员，别称“徐委员”。
“对啊，因祸得福呢，最近法拍房不少，说不定去捡漏了哩。”工作之余喜欢业余投资房产的85后显像医生栗千城似乎很同意徐委员的观点，作为总能靠着房产的神来之笔大赚的存在，栗千城还有个“栗神与房哥”的美誉。
“因祸得福不过美好的愿望，李哥遇到这样的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该出力出力……”核医主治医师王永年从诊断室回到休息室便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不用多问自然晓得他们在谈的人和事。家里富足而健谈的他，是个热情如火的青年人，大学时便早早入了党。
“别野王，别野王优秀啊！不愧是党员先锋，杰出青年医生的代表人物，一开口这格局格调和咱们就是不一样啊。”汤辟谷开始揶揄起了王永年来。
“汤主任，你少来，说点正经的！”王永年踱步来到了汤恩达这边，给他戴着高帽，下意识地捏了捏夏被内的露出的大腿，叹了口气道。
汤恩达怕痒，躲闪之间，下意识地弹起了身，回应了“别野王”一句“啥个事正经？”
“李哥昨天卧谈时说的，咱们科昨天做过检查的病人死了，要协助调查！”
“偶滴乖乖隆地洞！这么严重？”
“说不定李哥正在参与这事，咱们能帮啥就帮点。”
“李哥一句也不说，咱们怎么帮。”
“也是，暂时也不方便问，等李哥招呼咱们吧，虽说平常工作暂停，但核医解密小组的还在继续，少不了联系的。”
“睡了，睡了，下午还得发报告。”
“……”
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中午。
汤辟谷刚拉住被子睡下，就听到离他最近的房门被剧烈的敲响。
他极不情愿的起床开门，一群人就此向前涌来，讨伐般的阵仗让人不寒而栗。
“我是医院附近的住户，这报纸就是写你们的吧？”
“听说你们这些医生在拿，拿活人做核试验？这害人的工作还是不要开展了！”
“关门吧！关门！”
“……”
汤辟谷揉着困乏的睡眼，斜瞄了一眼他塞过来的报纸。
仲夏的傍晚，鸿大医院景观湖边忽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引起京州市当地居民无比恐慌。经法医解剖证实，尸体内检出大量残留的放射性物质。鸿大医院配合警务机关立即成立了调查组来彻查真相……
很明显，这群老百姓们是闻核色变了。
就这么冲进了汉东大学附属鸿大医院，对核医学科工作百般阻挠。
“这个事……”
汤辟谷本来想说我管不了，您找主任吧。但话到嘴边留一半，还是打住了。
听到门外的吵嚷声，哈佛大学医学院海归博士后、核医学新晋副主秦正杰从诊断室走了出来。还没等他开口，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接下来的场面有些失控。
……
李向阳被警察老赵带到法医解剖室的时候，冰冷的操作台上横陈着一具肿胀的尸体。
即便是被湖水泡得面目全非，李向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死者。
一股腐坏的恶臭，散发在周遭的空气里。
李向阳感觉一阵作呕，不过为了表达对逝者的尊重，他还是竭力克制没去伸手遮掩口鼻。
死者叶某，男，66岁，前列腺癌晚期伴全身骨转移。
两周前，曾在汉东大学附属鸿大医院核医学科进行过骨扫描检查。
接诊死者的显像医生，就是李向阳。
作为复合型人才，李向阳既是诊断医生也是显像医生，所以很多事多担待点也是正常。
房间里除了尸体，他和警察老赵，还有一个穿着手术衣的女法医。
警察老赵朝李向阳努了努嘴，随后对着女法医指示道：“他，就交给你了。”
“哎，我说老赵，你怎么能这样？”女法医有些急了。
李向阳也一把拉住了被女法医喊成老赵的警察。
“你闺女不喊你爹？喊你老赵？”
在赶往法医工作室的警车上，李向阳了解了警察老赵本名赵志刚。一路上老赵和他谈了很多，相互了解时，竟也不设防的聊起了适婚男女的大事。
从眼前的架势来看，这不仅仅是一次例行工作，更像一个带着附加值的相亲现场。
虽说李向阳感觉这爷俩挺逗，但为了表达对死者最虔诚的尊重，他在措辞上还是努力地雅致着，毕竟了解清楚死者的真正死因，才是头等大事，才是第一要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