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镇。
一个普通的江南小镇。
镇是因山而得名,辖区内有座旗山,海拔不过七百米,却地形险峻,峰耸壁削,古木苍苍,云烟袅袅。八年抗战时,山上曾驻防国军一个师的兵力,一九四二年二月,这里曾是长沙会战分战场之一。经过21天惨烈战斗,连同师长在内共六百余将士壮烈殉国,旗山主峰竟被日机炸塌百余米,鲜血柒红整个山头。
旗山南面是一片宽广平坦的葱郁原野,靠山脚处有一千年古迹岳武穆抗金点将台。据说土筑的点将台原为七座,七步台一座,高有三丈,即主帅台,为岳飞检阅将士所用;五步台两座,三步台四座,皆为不同等级的部将所用。
在太平天国时期,这儿曾是翼王石达开与湘军首领两江总督曾国藩交锋的主战场。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由于岁月消磨,沧海桑田,战事更迭,当年规模浩大、数量众多的点将台,如今只剩两三座,像几个硕大的坟冢静卧在荒草密林之中。
圩镇上仅有两条长街,横一条竖一条叉成十字形。自十字街心朝东走两百步就是旗山镇镇政府,往南面的尽头是两座学校——镇中学和镇中心小学,还有一所幼儿园;西街为繁华的商业区,那儿有个露天大集市,每逢圩日,便会有大批农夫、商贩从四面八方赶来交易,一时间牛喊羊叫讨价还价高声叫卖此起彼伏,倒也热闹非凡。
东南西北各条长街的两侧高高矮矮的房子一溜儿排开去,几乎一律的上层住人,最底层作店面。店铺多是些百货铺、家电行、药店、服装店、小餐馆、摩托修理店……,总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买卖行当,都应有尽有。沿街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幢鹤立鸡群的楼房,那多半是银行、信用社或者集体商店供销社什么的。
顺十字街朝北而行有幢富丽堂皇的六层大厦,算得上是镇上最好的建筑了,那是旗山大酒楼,属个体经营,老板是个瘸子,姓吴,人们都叫他“飞天吴拐”,真名反倒没人叫了,据说此人不但有钱,而且是市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很有来头。
旗山大酒楼地基有两百年历史,前身是几家屠夫卖肉铺和一家理发店,曾被临时征做太平天国一处行宫。理发店有幅非常有名的对联当属人文历史古迹,辗转为飞天吴拐所珍藏。那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经略此地时亲笔手书的木制楹联。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石达开外号石敢当,不仅是一位形象阳光的大帅哥,时人称赞“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更是太平天国第一勇将,威武万人敌,十六岁参加太平军,十九岁统帅千军万马,二十岁封王,二十三岁时据旗山镇一带数败湘军,把曾国藩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落入长江差点淹死。
翼王是一代名将,也是晚清武学大家,与达摩、岳武穆、张三丰、戚继光、甘风池等并论中国历史最杰出拳术名家,单打独斗从未有过败绩,其绝技连环鸳鸯步独步武林,凌空连环踢出可踹对手于数十丈外。
他和当时武林大豪两广拳师陈邦森比武的故事已成为后世武林口耳相传的典故。
《清稗类钞•技勇类》中记载有甘凤池在酒宴间以棉球击落百步外梅花,显示飞花摘叶暗器功力;金飞用剑将一把掷过来的豆粒,一一劈为两半,显示剑术精妙;松江白和尚行步一周掀起阖室地砖,以两足千斤坠底功慑服好事者;石达开与陈邦森较艺,约定以互击腹部三拳分高下,比的是重拳威力和金钟罩铁布衫……
石达开与陈邦森相约各自击打对方三拳,受拳者不得还击。翼王让陈邦森先出拳,陈邦森重拳打在翼王柔软如绵的腹部,翼王纹丝不动,陈邦森拳头却象打在了石碑上。三拳过后石达开平静如常谈笑自若。轮到翼王出拳了,陈邦森自知不是对手,连忙侧身避让,一记重拳打在他身后的石碑,轰一声石碑裂为数段。
只可惜由于石达开身份敏感,清政府在太平天国败亡后大肆销毁各种对太平天国人物的正面记载,以致翼王作为武林高手在后世的名声远不能和张三丰、甘凤池诸人相比。
石达开在江浙建立太平天国根据地时,曾长年盘踞守旗山镇一带。当地乡绅纠集一帮穷酸文人诬以草寇匪类荼毒生灵写檄文相抵制。曾有一位书塾老秀才意气风发在旗山镇十字街公然张榜抗议,宣讲曾国藩《讨粤匪檄》。
“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奇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秀才振臂高呼时被石达开部下当场抓获。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秀才被太平军士兵五花大绑押着游街示众,并定于午时三刻菜市场斩首,一时间观者如潮。
鸣锣开道的半途中,房顶突然跃下一名黑布蒙面的江洋大盗。此人武功极高,使一把精钢铁扇瞬间点翻十几名太平军勇士,空手接下数十支弓箭。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老秀才松绑放走了。
此人并未伤害太平军士兵,而且立在原地不走,只说:“转告你们翼王,林文龙多有得罪。”
兵丁向石达开急报有人劫法场,功夫了得,只手能接漫天飞箭,使一把铁扇。
石达开哈哈大笑:“石某一生只服两人,天父洪秀全,武举林文龙。年兄来访速速有请。”
石达开也曾是清朝武举,与旗山镇偏远小村林家湾一落弟归田武举人林文龙有过同场较量,马上功夫及文韬武略石达开举世无双,地上功夫林文龙略胜一筹。只因考场腐败,任人唯亲,两人竟皆未入选武进士,双双名落孙山。这从天而降的武林高手就是林举人,而老秀才却是林举人的泰山老丈人。
翼王如此盖世英雄,却对林文龙恭敬有加,尊之为亦师亦友,数度相邀出山,许以高官厚禄,却均被拒绝。
第一次林举人推辞说,父母在,不远游。
林举人父母过世后,石达开已回帝都,仍遣人千里相邀,林举人却坚辞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某年愈不惑,却无子嗣。现爱妾有孕在身,实不忍离去。
又过了一年,翼王领兵再次绕道旗山镇时,亲自登门拜访,自嘲说:“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孔明。今日石敢当三请汝因何不受?”
林举人说:“林某一生痴武,对名利看如浮云苍狗云淡风清,眼下正闭关潜修一门奇功五百钱。来来来,你我有缘,我今便传你一法,你当知其中妙趣。”
石达开失望之极回营时,命人请街上理发店老板前来剪发。理发完毕后,师傅诚惶诚恐想请翼王为理发店题字。
翼王说:“我十几年来戎马倥偬,无暇吟诗作赋,很久不提笔了,你拿了银两就下去吧。”
“翼王,我是林举人夫人的娘家表哥。平生仰慕翼王风采,所以求之。”
“林举人于我有授艺之恩,既是如此,速速取笔来。”报上林举人名后石达开欣然题写了那幅他一生颇为自负的对联。
数年后,太平天国内讧,急行军中遇百年洪水兵败金沙江大渡河。翼王石达开被清军炮火击中负伤,为保全手下将士,他甘愿束手被擒。在成都公堂受审时,石达开慷慨陈词,令主审官理屈词穷,无言以对,而后从容就义,身受凌迟酷刑,被割一百多刀,他从始至终默然无声,观者无不动容。
翼王惨死的消息传至林举人耳中后,林举人三日未能下饭,扼腕长叹说:“你若练成五百钱何致于此,只要双手不废,不敢说杀敌三千,但要从监牢脱身还不是易如反掌。想来你只是练了最入门的小鬼叫门手吧,是以临刑割肉自闭经脉,身无痛觉。外行人看你神色怡然,坚强之气溢于颜面。”
时值二十世纪末,中国社会经济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旗山镇也开始热闹起来。招商引资,发展工业,壮大乡镇企业诸多优惠政策纷纷出台,镇郊雨后春笋般盖起了几家颇具规模的工厂,远远望去,最惹眼的不是宏伟的现代化厂房,而是几个高耸的烟囱和巨型水塔。烟囱中不分白天黑夜地汹涌着遮天闭日的黑烟,水塔里却飘出沁人心脾的酒香。
面对如此奇妙的景观,有知情者解释说,那冒黑烟的是老瓷厂,建于七十年代末,几经扩建,八十年代红火了一阵子,现在不行了,靠贷款过日子;大水塔下面是家酒厂,我们地方上的名酒——旗酒,就是那儿出的,你喝过没有?说着一指更远处一家升腾着袅袅白烟的花园式的现代化厂房建筑群,看见吗,那是中外合资企业威莱斯集团公司,净资产两个亿,老板是上海人,姓高名阳,才三十出头,可是全省都有名的企业家,同样是陶瓷厂,人家的设备才叫先进,是从德国和意大利进口的,与老瓷厂相比,就好象手扶拖拉机比东风大货,手扶的烟大跑得慢,东风根本就不冒烟但拉得多跑得快,而且不污染环境。没见旗山镇的书记、镇长这几年红得发紫吗?年年领奖,天天上电视,听说书记马上就要调到市里当副市长了,不就是因为以威莱斯集团为首的那几家工厂交的税多,让旗山镇的税收连续两年创全市第一!
话说这年秋天,旗山镇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一个经镇党委、政府研究决定的通知,说是镇里将在近期开办管理人才培训班,为旗山镇各企业、各行政村以及国有镇办单位培养输送合格的夸世纪管理人才,招生对象是广大高中毕业的未婚男女青年,有意者请于某月某日前至旗山镇镇政府办公室报名。
这则消息似平静水面投下去的一块巨石,又似久旱日子里天空中飘来的一朵雨云,给旗山镇村村寨寨、角角落落的青年们带来了无比美好的憧憬。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农村的高考落榜青年,纷纷奔走相告,以为跳出农门,改变生活的大好机遇来了,他们洗去双腿泥巴,翻出束之高阁的中学课本,巴巴地跑去报名应试。更有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从家信中得知此事,一想打工也非长久之计,如果在家乡能谋到一份衣食所安的好工作,此生复欲何求,于是毅然告别繁华的大都市和五彩缤纷的流水线,也赶来报名了。
报名人数一下子竟突破了两百名,经过文化考试,体格检查,调查家访,最后留在十字街口,镇电影院门前公告栏红榜上的名单是三十人。无可厚非,这三十个人里面不乏有走后门、拉关系“研究”而来的,我们不能不承认,就是非常严格的全国性高考也有作弊现象发生,何况这还不是高考?公告贴出的当天下午,就有位大个子年轻人点指着红纸上的几个名字冷笑说:“这几个人我认识,有的还是我同学,考试的那天他们根本就没有参加,居然榜上有名,竟也考上了。妈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你不服也得服。”
眼见四下无人,他一踮脚,伸手一把将红纸扯下,三两下揉成团,回手用力一甩,大纸团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落在街对面一家关着门的五金水暖店的招牌上,弹了一下竟又忽忽悠悠地滚落在街道旁。大个子仍不解恨,朝公告栏上吐了一口痰,恨恨离去。
这时,从五金店隔壁那家装潢华丽的“珍珍美容美发中心”走出了一位带眼镜穿西服的年轻人,白皙的脸庞,刚吹风打了摩丝的头发油光可鉴,纹丝不乱地朝一边拧去。这年轻人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小马。
美容店的老板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叫珍珍,模样长得俏丽动人,理发的手艺也不错,一梳一剪非常到位,洗发时更是手法轻柔、技艺娴熟,让人晕晕欲睡。小马常瞒着新婚的妻子到这儿来吹个风,理个发,洗个头,按个摩什么的,或者干脆是左右无事跑到这儿和珍珍闲聊逗趣。
珍珍对他还真不错,店里明明还有两个帮手,也是二十上下的女孩子,一般时候,她是不亲自动手的,除非人特多,帮工忙不过来,但对小马却例外。每回小马到来,她都会亲自操作,而且用最好的进口发水、摩丝,最干净的毛巾,做的时间又长,力求尽善尽美。
小马在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虽然明知这般经常出入发廊远远构不成犯罪,顶多算个道德问题罢了,但不知为何刚开始时他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只是随着光临次数的增多,渐渐的这种负罪感竟似春天河里的冰雪,随着天气渐暖而冰消雪化了。
小马认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活泼漂亮又聪慧的女孩子,无论男女老少甚至连傻瓜都知道喜欢,都会乐于接近,要不为何到这美容店来的人每天都络绎不绝。虽然有些小青年光顾此地无非是为了和女孩子打情骂俏,甚至摸脸、抓胸、投怀送抱,但没人敢对珍珍如此轻浮,珍珍柳眉一竖,杏目一睁,梳子一摔,那些个小青年便识趣地开溜。这让小马觉得十分可贵,进而沾沾自喜。
今天上班时,上司办公室主任老秦故意找碴刁难小马,使他在几位镇领导面前下不来台,丢尽了脸面。这也难怪,老秦是从村干部中提上来的招聘干部,在镇政府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才转正,去年好不容易混了个办公室主任,谁想屁股还没坐热,上级就弄个新分来大学生小马做他的副手。
小马年纪轻,水平高,事事都能独撑一面,一下就把老秦比下去了,老秦能不急红眼?
无端受到了上司的打击排挤,整一天小马都心绪不佳,于是下班之后,想起了善解人意的珍珍。正坐在里屋翻看杂志的珍珍见他光临,笑靥如花,把书一丢,殷勤地推过一张皮椅,扶他坐下。“需要做点什么?”珍珍问。
“洗个头吧!”小马往皮椅上一靠说。
洗头按摩能使人身心放松,烦恼顿消,这是小马的经验之谈。坐在宽大的皮椅上,透过面前的大玻璃,可以很自然地欣赏珍珍婀娜多姿的身材,如花的笑靥,呼吸着异性身上特有的芬芳迷人的香味,真切感受对方裙裾飘飘所带来的一种柔情激荡的微妙感觉,多么令人陶醉啊。
当珍珍贴在他身后,为他轻揉脸部和耳朵时,小马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了一下珍珍那细嫩柔软的小手,心猿意马地叹道:“假如早两年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向你求婚,让你天天为我按摩。”
珍珍咯咯笑道:“得了吧,堂堂国家干部,大学生,会看上我。”
小马正想调笑几句,透过镜子,却一眼瞥见电影院门口有一大个子青年竟把公告栏上的榜单撕掉了。小马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冲出去揪住那人,却随即想到此刻佳人在旁,与人争执有伤体面,于是忍住了。
终于头洗完了,发型也弄好了,珍珍端详镜中小马的新发型,赞叹说:“看,多帅气,人模样又见年轻潇洒多了。马主任,到里面坐坐,聊聊天吧。”小马被方才在镜中所见的情景搅得全无心绪,心中咒骂:哪小子是谁?老子辛辛苦苦抄好的榜单让他一下就撕了,真是刁民,政府的公告也敢撕。
“常来玩呀!”小马在珍珍依依不舍的送别声中出了美容店。
秋日的夕阳从西面的地平线照射过来,仍然很剌人眼。
小马用脚上铮亮的皮鞋猛踢了一下台阶下那张已被揉成团的红纸。纸团正浸在一洼积水中,而这洼积水就是方才他用过的洗发水。在外力的作用下纸团沾满泥水和糊状泡沫一溜儿滚去,恰好飞上了街头堆积的垃圾堆,惊起一大群苍蝇,嗡地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