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今安见她不说话，不甘心似的横了江朝一眼，又状似无意的说:“臣查赌场的时候，顺便查封了一座小作坊，殿下猜猜里面的人是做什么的？”
能被他单独拎出来说的作坊……
“箭！”暮央的声音没有起伏，平淡如水。
薛今安没有声息的砸了一下嘴唇，笑的不怀好意，道:“殿下再猜猜这些箭是哪个营的？”
暮央默了片刻，感觉他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于是站直身体，抬手制止他，看了沉默不语的江朝一眼，直接往外走。
她这个掩耳盗铃的模样，让江朝扬了唇角，有点可爱。
薛今安在她身后淡声说:“很巧，西五营新研制的箭式图纸前两天刚呈给陛下看过，作坊制造的箭和新箭一模一样，更巧，武部说库房丢失了一批箭！”
西五营的图纸，武部的箭，大宁的连弩！
暮央在门边顿住脚步，寒意渐生。
“殿下，天下只有一个黎国，黎国只有一个君主，他只有一条命，百姓也只有一条命。”薛今安淡得毫无温度的嗓音，低低沉沉的，“臣看着那空白奏折，无从下笔。”
仅一瞬，暮央的眼眶便红了，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
“殿下，救救我们，殿下……”
“我不想死……”
“小美人你真漂亮啊，让我好好疼你……”
“阿央，对不起……”
“殿下，你是人尽可夫的奴，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妻！”
“黎暮央，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男人的狞笑、江阳的冷漠、黎子良的软弱混杂着老人孩子的惨叫，以及，自己一跃而下的身影……
暮央受不住似的踉跄一下，她身边的淮玉见她这样，默默搀扶着她，瞪了薛今安一眼。
她们立在门边，清冷的夜色打在她们身上，看不清她们的神色，单是背影，溢满悲伤。
江朝慢慢垂下双臂，踌躇着要不要上前。
薛今安好像于心不忍似的，叹息一声，对暮央拱手说:“殿下，臣执笔，只写铁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还请殿下保持善良，怜悯百姓！”
暮央的手慢慢离开门框，下意识的去攥裙摆，却摸了个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劲装，无声失笑。
薛今安看着她“我见犹怜”的背影，刚要叹息，就听身后的江朝冷哼了一声，他正要回头和他再讨论那箭式改良的问题，却见江朝从他眼前直直的追着暮央去了。
薛今安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被鲠得难受，无语望天！
江朝默默的跟在暮央身后，见她心不在焉的走着，要不是淮玉，她都要摔好几个跟头了。
淮玉扶了暮央好几次，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淮玉慌忙去摸衣袖，却发现身上没有手帕，她急急的用衣袖去给暮央抹泪，带着哭腔哄暮央:“殿下别哭啊，薛大人都说没有证据了，七王爷肯定不会干这种事的，殿下，别哭，再哭看不清路了……”
淮玉大抵是乌鸦嘴，话音未落，两个人没留神，被巷子里伸出头的竹竿绊了一下，齐齐的往地上跌。
后头的江朝一个箭步上去便捞过暮央的腰，带着她后退几步，还顺手拖过淮玉。
竹竿倒在地上啪啪响了几声，幸好江朝拉了淮玉一把，不然淮玉要带倒一堆立着的竹竿，那声音肯定响。
“汪汪汪……”
果然，周围的狗机警的叫了起来。
暮央抓着江朝的细腰，脸色被这变故吓的发白，紧紧贴着江朝的胸膛，大气不敢喘，生怕有狗冲出来咬她一口。
淮玉被江朝拖着滑了个屁股，跌坐在地上也僵住了，不敢起身。
三个人都没出声，巷子里静悄悄的。
“汪汪、汪……”
狗又试探性的叫了几声才渐渐停歇。
暮央慢慢仰头去看江朝，江朝正低头看着她呢，她这一仰头，泪眼汪汪的，和江朝黑亮亮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江朝被她湿漉漉的眼睛瞅的心里直发烫，烫得他眼底酝酿的酸涩发了酵，成了酒，醉得他上了头，只想拥着怀里的人儿过上一辈子。
暮央也被江朝炽热的视线烫了一下，不敢看他，慢慢避开了他的视线。
江朝伸出一只手去扶暮央的手臂，暮央站稳他便松了手，但他横在暮央后背的手臂坚硬如铁，半搂着暮央的腰身没移开。
煞风景的淮玉没听见狗叫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视线从那高墙移向暮央，边移边说:“殿下，我们……”
淮玉瞪大眼睛看着半依偎在江朝怀里的暮央，声音戛然而止，小了好几个度才默默的补上没有说完的话:“……快回去吧！”
暮央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发现某个人的手还虚环着自己的腰身，连忙伸手推向江朝的胸膛，江朝一松手，她便几步远离了他，不再看他。
江朝怅然若失的收回手臂。
夏夜的微风不燥，淮玉抖了抖，她奇怪的看了江朝一眼，心里直犯嘀咕，她为什么觉得定远将军怨念很深？
暮央也有点怅然若失，对江朝行了谢礼，瓮声瓮气的说:“暮央谢过将军！”
江朝嗓音低沉有磁性，道:“殿下多礼了，举手之劳，不用谢！”
暮央问:“将军今夜怎么会来这？”
“怎么是你？”在他踏进那间屋子的时候，薛今安也是这样问他的。
他那时候没说，但是现在，他听见自己毫无保留的说:“臣在他待过的牙狱发现了广平两个字，才摸到这里的！”
暮央哦了一句，感觉自己哭过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于是抬袖抹了抹眼睛，低咳两声，声音才正常了，她清冷的说:“先前让淮玉试探将军，我并无恶意，请将军见谅。”
江朝动了动耳朵，似乎有点失望她这清冷得过分客气的话，默默摇头没说话。
暮央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抬眼打量他的表情，没从他的表情里摸到什么情绪，于是只好又说:“还是多谢将军放了他，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江朝垂下眼皮，掩去眸里的失望，拱手弯腰对暮央行礼说:“深夜了，臣送殿下回府！”
暮央翕动着红唇，终究是没了言语，转身便走。
暮央搭了江朝的手臂上了马车，江朝估摸着她在里头坐稳了，微微一跳，侧坐在马车板上，示意小厮驾车。
清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马车驶过的马蹄声。
暮央就坐在靠车帘的位置，想着薛今安的话，正出神呢，就听见江朝低沉的声音:“殿下知道他给谁做事吗？”
暮央没有言语，情绪更低落了。
两个人仅隔一幕车帷，默默无言。
马车慢慢悠悠的，终于到了公主府后门，江朝等驾车的小厮走远了，才平淡的说:
“殿下，十二营抓了他之后，收缴了些女子的贴身物件，因为这些赃物关系到女子的声誉，臣并没有让人记录在册，更没有公布，但是今天薛今安问臣要赃物册子的时候，周校尉发现少了一件紫色的肚兜，他说那上面绣着山桃花，臣没让他和薛今安说！”
暮央心里拔凉，无声念叨着:山桃啊！
江朝见她低着眉眼，很伤心，几不可闻的叹了一息，单膝跪地，放柔了声音说:“殿下，今夜看过听过就当做了梦，臣跪安！”
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暮央的鼻子微酸，她轻轻吸气，忍住了泪，弯腰扶他的手臂，江朝起身看着她又变得湿漉漉的眼睛，食指不受控制的动了动，几乎想伸手去抚她的眉眼，哄着她别哭。
但他忍住了。
就这一瞬，暮央对他屈膝说:“阿央谢过将军！”
暮央说完，不等他说什么，转身进了后门，后门被淮玉轻轻落了锁。
江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微微叹息道:“殿下，是我该谢你！”
谢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