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娘不时进城,一面向吴掌柜打探北方的消息,一面悄悄囤积物资。
果然,河北府因赈灾不力,很快民怨沸腾,多地爆发民变,许多难民逃荒到周边各府。一些歹人落草为寇,趁机打家劫舍,将富户的屯粮、银钱搜刮一空。
一时间河北府民不聊生,虽未发展成易子而食的境地,路边却也偶有饿殍横陈。周边府县因饥民涌入,不得不开仓放粮、加紧城防,避免饥民哄抢粮食,造成更多事端。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一落下,饥民冻死、饿死之人迅速猛增,走投无路之下,多地灾民揭竿而起,很快形成四五个不大不小的反叛势力,其中以风城的施向南势力最大,手下已集结三四千人,且人数依然在急速增长中。
一个月后,施向南将所属大军命名为天照大军,占据了河北府绝大部分城池,其他许多小势力纷纷投靠而来,年底时,天照大军人数已达上万之众。
朝廷终于坐不住了,盛和帝授命镇国将军穆营出兵平叛,初时,穆将军凭借粮草充足,士气高昂,很快拿下了几座城池,可不久后,粮草在运送途中遭到叛军劫掠,在接下来的几场较量中,叛军渐渐占了上风,不但收复了失地,还将平叛大军赶出了河北府。
一个个消息从北面传来,到达南沁县时,虽滞后了数日,却成功将百姓们带入了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坊间消息庞杂,人们时喜时忧,生怕自己被卷入这场战乱中。
南沁县的粮食已比秋天时涨了十倍有余,更可气的是,一些粮商囤积居奇,每日在粮铺内限额放粮,导致许多人家只能勒紧裤腰带,每日在粮铺门口排队等待放粮。其他一些物资也涨得厉害,人们手中的银钱似乎瞬间不值钱了起来。
大街小巷,已没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到处一片怨声载道。
不过,乐娘却因早早囤积了过冬的物资,一家三口的生活并未受什么影响。引得范先生和旭儿都对她十分敬佩。
值得一提的是,段老爹在寒冬的某天夜里与世长辞,老人家至死也未见到自己的儿子成亲,可谓抱憾而终。
盛和二十四年最终在一片哀叹中度过,次年开春不久,晋阳府便向各县下达了征丁令。
这日,乐娘正在院中洗衣,突然听到村口处传来三声锣响,过了片刻,又是三声,她急忙擦干手,整理一番仪容,出了院门。
只见路上已有许多村民陆陆续续朝村口而去,众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召集令十分悲观的样子。
乐娘尾随众人来到村口。
“乐娘!”原来是赵氏和大妞。这个冬天,乐娘没少接济常大峰一家,因此两人与她的关系愈发亲近了。
“你听说了吗?”赵氏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问。
“怎么回事?”
“要打仗了!每家都得出壮丁,唉!据说要被抓去平叛呢!”
“怎么个出法?”
“一家一个,按户头算。幸亏我家没分家呢,几个兄弟轮着去,还好一些,若是那分家的,即便只有一个男丁也得去。”
“没有男丁呢?”乐娘不由忧心起来,自家按户头算,只有自己一人,甚至连自己也不算常家人,这事会不会摊在自己身上。
“以往是不用出的,你且安心。”赵氏只来得及安慰她一句,突然前方响起一阵震天的锣声。
紧接着,一名衙役站在槐树下的大石上,开始宣读府城下发的征丁令。
征丁令果然与赵氏说的相符,只不过,没有男丁或者不愿出人的人家,需要出二十两银子买断一名壮丁,也就是由衙门用这笔银子雇佣那些愿意服役的人充当壮丁。
这笔银子对现在的乐娘来说倒不算什么,可若是真正的孤儿寡母人家,这样的规定未免太苛刻了些,毕竟二十两银子相当于一户普通农家一年的用度了。
征丁令宣读下去后,四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抱怨之声。很快,常老太爷的长子常汇金接替了衙役的位置,将之后的安排又宣读一遍。要求村民在三日之内将自家壮丁的名字报到他这里,不愿出壮丁的人家,需要交纳二十两银子。
乐娘满面愁苦的回了家,路上倒是撞见不少常家人,众人看她的目光中似潜藏着幸灾乐祸,不过乐娘并不在意,甚至在心中暗暗冷笑。
她可不会表现的太轻松,毕竟财不外露,若让别人知晓她能轻易拿出二十两银子来,怕是要起歹意。
在第三日的最后期限,乐娘才带着一包碎银去了常汇金家,常家族人一见她拿来的银子,心中快慰之余,纷纷猜测她是从何处借来的银两。
常三叔借着帮忙的名义,看尽了村里人的笑话,此时见着乐娘愁苦的面容和没有一块完整的银锭,自然心生讥讽。
众人不冷不热的态度,乐娘好似全没有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等待称重。却不想竟瞧见了桌上的壮丁名册。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段霄虽家中不算宽裕,可二十两银子应该不算太难,毕竟他有打猎的本事,又经常会卖些山货,总是有些积蓄的,即便他自己没有银两,可凭着他交友广泛,拆借一些也能将这壮丁的差事应付过去,为何他竟执意要去参军呢?
疑惑之下,她竟不由自主走到了村子外围。此时天色昏暗,举目可见远处一座瓦房孤零零矗立在山脚下。
这是她第一次来他家,低矮的泥瓦房虽有些旧,却修整完好,并无破败之感。她走到门前,屈起手指,轻敲了数下。
院内传来嘎吱的开门声,紧接着,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那身影看清面前之人时,有片刻呆滞。
“乐……乐娘,你怎么来了?”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有些不妥,急忙将乐娘让进院中。
“银子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段霄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乐娘这话的意思。
“我是说壮丁的银子。”
段霄了然,心中不由一暖,面皮微微泛起红晕,却被夜色和他的大胡子彻底掩盖了去。
“自从我们相识,你帮了我不少忙,我也没什么可以偿还的,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帮你出那二十两银子。”乐娘又道。
段霄憨厚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不,不是银子的事。我……我……”他不知该如何解释,着急之下便有些结巴起来。
“难道……你想从军?”
段霄犹豫片刻后,默默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他心里呐喊着,可口中却说不出自己心中所想。
他想说:等我建功立业回来,我就娶你。可他不知自己能否在征战中活着回来,他不能让她空等。
他想说:等我出去闯出一番天地,就将你带走,远离这里的纷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也许功成名就只是自己的妄想罢了。
乐娘并未再说什么,默默望了他片刻,问道:
“你哪日走?”
“呃,后日。”
“路上小心!”
说完这四个字,乐娘转身离去。
段霄望着她的背影,几次想将她喊住,却终是没有开口。
两日后,在家人们期期艾艾的哭声与叮咛声中,常家村的所有壮丁,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走上了他们的从军之路。
也许他们的生命很快就会被阎罗收割去,但这世上谁不是朝不保夕的活着,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能躲过。
段霄按了按胸前的布包,那里是一双布鞋,针脚有些粗糙,走线也歪歪扭扭的,可他此时的心却被这双布鞋填的满满当当。
今早出发时,旭儿提来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除了十几张油酥饼、一大块酱牛肉外,还有这一双藏青色布鞋。
不用说,这些都是乐娘为他准备的。
没想到,爹死了,还有人为自己送行。
随着差役一声高喝:“出发!”,队伍向前缓缓行进。
段霄最后回头望了常家村一眼,似要将其深深刻印在脑中一般。
躲在槐树后的燕娇见他向这边看过来,急忙将脑袋缩了回去。她脸上的泪水早已决堤,只是现在众人都是这般模样,无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常三叔家也是出了那二十两银子少数几户之一。燕娇与邻村的周家大郎已定好了婚期,选的是今年三月,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就在常燕娇为段霄的离去默默伤怀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即将将她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