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义亭一把握住太后的手，那手如一把干柴，仿佛上面无一丝血肉。他泪眼模糊，抬眼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这是他唯一一次敢正视她的眼睛，也是唯一一次这般静静的听她说话。
“义亭，这……凤印……和你父皇留给你的……扳指，都还给你！母后……这些年……太过执着……母后已经后悔了，不该……对你太过苛责。她恨我，是应该的……我能死在这里……也算可以瞑目了。”
话里的“她”，池义亭哪会不知，所指的自然是自己的贵妃纪沐雪。
“母后，这都是皇儿的疏忽。请您不要怪罪雪儿。”
太后目中瞬间一寒，在池义亭未曾发觉时便已掩去。
“你与她的确……情比金坚，我早该醒悟的，可惜现在……为时已晚，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池义亭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又听太后气若游丝道：
“我本已了无牵挂，只是……黄泉之下，无颜面对……芙蕖和姜家……”
说到此处，太后目露期盼之色，她干瘦的手指竟反握住池义亭的手，是那样用力，将他勒得生疼。
池义亭听她提起芙蕖，脑海中瞬间浮现温柔、可亲的笑颜，那是自小到大对他极为宠爱、照拂的长姐啊！他心中悔意更盛，如白蚁啃噬着他的心，但他却依然无法给出那句承诺。
“我死后，不要将我葬入皇陵，我……不配！”
“母后，您不要这样！”
太后之前还浑浊的双目，突然精光大盛，变得炯炯有神起来，池义亭心中一惊，好似又回到了登基前，自己面对那双凤目，总是不自觉的低下头来，可此时，他无须再害怕。
这便是回光返照吗？他心中想到，看来母后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生养了自己，操纵自己二十多载，又与自己断情二十多载的女人，就要彻底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了吗？
他心中闪过不安、惶恐和一丝不该有的不舍之情。
“芙蕖和姜家，你不是已经有了证据吗？他们明明是被污蔑的，为何还不为他们平反？”太后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竟未有丝毫迟滞，与之前大相径庭。
“母后，您知道的，现在朝堂不能没有孙家，若是得罪了孙家，孩儿的江山恐会不稳！”
“那我的芙蕖，你的长姐怎么办？她的冤屈，难道就这样永埋地下吗？！”
太后转过头来，恨恨的怒视着自己这个懦弱的儿子。
“母后莫急，皇儿定会让长姐和外祖一家沉冤得雪，只是时机未到……”
“还需要等多久？”
“十年之内，我已有良策，最多十年，定会铲除孙家，为长姐和姜家昭雪！”
太后的目光一松，眼中的戾气缓缓褪去。
“真的？义亭，你别骗我！”
“皇儿发誓，此生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义亭，母后在下面等着那一日……义亭，前些年，委屈你了。”
池义亭听到母后这一句低声呢喃，心中好似一座冰山瞬间破裂、瓦解，并迅速消融……
谁也不知道，他等这一句话，等了一辈子……终于，等来了。
“母后！”他干涩已久顷刻间湿润起来，扑倒在太后床前，呜呜痛哭起来。
太后抬起手，艰难触摸到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就如他孩提时那般。
“义亭！还有你的外甥和外甥女，我希望他们还活着，他们能过得好，我走也走得安心。”
“母后，您放心，我会派人寻找他们，一定恢复他们的名誉和应得的荣耀！母后，是我欠了他们，我会加倍偿还。”
“好，我信你！”
头顶抚摸着的那只手已经停下动作，他又等了片刻，生怕错过太后更多的交代，可周围一片安静。
他抬起头，朝太后看去。那双眼睛已经紧紧闭上，脸上的皮肤彻底垮了下来，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他慌忙退开，看向菲蓝。
菲蓝神情凝重，朝他默默点点头，证实了他心中的疑惑。
呆愣了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
池义亭脚步虚浮的走出内殿，门外，菲蓝已将凤印和碧玉扳指装在了托盘中，恭敬的捧在胸前，只等他接收。
池义亭朝何公公一摆手，何公公立刻将托盘接过。
菲蓝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来到圣上面前，屈膝跪倒，将那图纸高高举起。
“圣上，这是太后娘娘特意托奴婢转交给您的，这上面是太后母族姜氏的祖传至宝——双鱼玉佩的图样，圣上您也是见过的。
当年长公主和驸马被判流放，小郡王和小郡主也被贬为庶民，太后顾念两个孩子，怕二人流落民间受苦，特意将双鱼玉佩一分为二，让两个孩子一人手执一半，若二人不幸失散，也好互相凭此信物相认。
有了这双鱼玉佩作凭证，圣上若想找到二人便要容易许多。”
池义亭终于将目光落在菲蓝手中的纸张上，那上面的图案十分眼熟。
他不禁想到：母后还是那个母后，她从来都是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的，看来她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便早早留了一手。
罢了，那两个孩子，毕竟是皇姐的血脉。既然方才已答应了母后要将他们寻回，事不宜迟，正好借此事检验一下蛰伏多年的青龙卫。青龙卫被母后握在手中这么久，不知这把刀是否锋利如初呢。
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圣上，何公公犹豫许久，试探着问道：
“陛下，太后殡天，是否需要大葬？”
池义亭瞬间被拉回神智。
“自然！一切按规制来。”
何公公不再多问，匆忙吩咐下去。
就在此时，忽听殿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出了何事？”何公公大声询问。
随即便看到几名内侍自殿内仓惶跑出，见到他们，立即跪倒，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内侍颤着声音道：
“是菲蓝姑姑，她……在太后娘娘床头……自戕了。”
池义亭闭了闭眼，未发一语，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小太监们纷纷出动，穿行至宫内各处报丧，宫门处亦安排了各路人马向外通传消息。
池义亭自凤坤殿出来后，走出很远，方才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伊芳殿。
伊芳殿正是芙蕖公主出嫁前所居之所。
身后众人皆低头不语，池义亭揉揉额角，叹息一声。转身回了天政殿。
鸣鸾殿内，听完小太监神色恭敬的报完丧，纪贵妃神色一顿，随即恢复了常态，吩咐宫婢们将宫内喜庆之物撤下，自己则施施然又躺回了床上。
宫婢识趣的将烛光调暗，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这位主子睡觉时最不喜下人在旁。
黑暗中，床上的纪沐雪双眸缓缓睁大，思索片刻后，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哼，死老太婆，熬了这么年，终于熬死了你！最终，还是我赢了！”
随即，她又想到，不知那凤印可曾归还给皇上，想来定是归还了的，人死如灯灭，她即便将凤印带到了棺材里又怎样，终究阻挡不了天命。
想来，自己离封后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若是被当今圣上瞧见这样的她，定会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