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一处的欢快、热闹相比,上清观另一处客院中,气氛却正好相反。
池义亭此时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已将近半个时辰,他眉头紧锁,一语不发,面上神情时忧时怒,变幻莫测。
何公公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侍卫们早已被遣了出去,分别把守在院子各处。
那个玄慧道长究竟跟圣上说了些什么?竟将圣上气成这个样子。何公公偷觑了几次圣上的面色,不由在心中腹诽起来。
何公公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圣上面前的案几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竟是圣上一拳砸在了案几上。
“哎呦!我的圣上,您这是怎么了?快让老奴瞧瞧您的手。”
何公公快步上前,将池义亭砸在案几上的手轻轻托起,上上下下仔细端详,只见那一拳下去,小指下方已红肿一片,幸好未见血,他心中暗松一口气。
“你说!朕待她如何?”
何公公一呆,这个“她”指的是谁?
不等他回答,池义亭站起身,如那无头苍蝇,来回踱步起来,可见是气狠了。
突然,他一个箭步冲到何公公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脖领子。
池义亭此时双目赤红,怒发冲冠,恨声道:
“朕为了让她当上皇后,不惜逼着母后废后,不惜冷落纪皇后,生生将其逼死。为了让她有所依仗,不惜养虎为患,扶持起整个孙家。为了让她顺气,不惜生生将母后软禁在宫中二十年,忍受她的苛待和磋磨。
还有长公主、姜家和纪家!那可是几百口人命,这里面,哪一桩没有她的手笔!”
何公公已经被勒得喘不过气起来,可这些话落在他耳中,好似天雷炸响。
他将这些话消化了片刻,不禁在心中哀叹:圣上啊圣上,您为何要跟老奴说这些,你们皇家的密辛,就这样说给老奴听,不是要老奴的命吗?
然而,池义亭并未听到他的心声,依然自顾自控诉着,他脸上的悔恨与被辜负的失望,很快汇集成两行老泪,从其面上蜿蜒而下。
“这一切全都源于朕对她的纵容,朕本以为,朕把自己和大顺江山都交给她,她便会满足。可到头来!朕只不过是她的战利品而已!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可笑至极的骗局!哈哈哈……
朕怎么那么傻!竟被骗了二十多年!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个毒妇、妖妇!”
何公公被憋得脸色发紫,脑袋混沌一片,可还是被这几句话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圣上口中控诉之人,定然是纪贵妃无疑了,可这么多年来,圣上待贵妃娘娘从来都是疼宠有加。在何公公的认知里,即使天下人都咒骂、唾弃纪贵妃,唯独圣上不会如此,可如今圣上好似变了个人一般,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池义亭控诉半晌后,终于脱了力,如一个普通老者一般,颓然跌落回椅子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何公公终于重获生机,立即连滚带爬的躲到了屋子另一侧,而陷入魔障中的池义亭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夜幕垂落之时,一条黑影悄无声息穿行在大顺皇宫内,他轻巧的避开大内守卫,显然对这里的布局十分熟悉,连续几个起落间,便没入了鸣鸾殿林立的阁楼之间。
突然,窗棂上传来几声轻叩,纪贵妃在内室已等候多时了,她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外面倒挂着的黑影一跃便进了内室。
“启禀娘娘,圣上所去之处,乃是风陵山上清观。”
纪贵妃秀眉微蹙,她对此地名毫无印象。
“是一座道观吗?”
“是一座坤道院。”
“什么?”
她吃了一惊,坤道院,怎么又是坤道院,难道……
“上清观最近可来了什么人?”
“没有,只有一位云游在外的道长前些日子回了观中。”
“那人,你可打听过了?”
“是,那名道长道号玄慧,年逾花甲。早年间便外出云游,很少回观里。”
纪贵妃心中浮现一个猜测,这个猜测令她登时心神不稳,险些栽倒。不,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是自己亲手将她推下去的,不会有错。
孙栋悄悄抬眸,正好瞥见她瞬间失去血色的双颊,胸中不禁涌出怜惜之意。想要将她搂入怀中温言安慰一番。
他好不容易才压下那股冲动,耳边传来纪贵妃虚弱的问话:
“你,可有她的画像?”
孙栋在脑中回想一番,他那时隐在暗处,只远远看到了那老道的全貌,虽只是一眼,但他自幼习武,目力过人,早已将其面貌刻在了心中。
“属下看到过那人长相,或许可以描绘一二。”
“好,那你来画。”
说着,她便将孙栋让到了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
孙栋拿起笔,闭目凝思片刻。
纪贵妃也不打扰他,只静静站在案几旁等待。
若有若无的馨香自她身上飘溢而出,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尖,让他心神为之一荡。
耳边传来细微的咝咝声,那是墨锭与石砚摩擦发出的声音。他急忙将那绮念从脑海中驱除,开始认真回想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眼,便看到纪贵妃正俯身为他磨墨,她雪白、修长的脖颈,弯曲成了优美的弧度,姣好的身段是那样诱人。
他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没想到今日,他竟有幸享受到了红袖添香的艳福。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纸上便现出一个年老女冠的面容,其面上皱纹密布,双眼浑浊,给人严苛、凌厉之感。
纪贵妃将那张纸拿起来细看,越看越觉得画中人似曾相识。
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中年道长的确该到花甲之年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现在应该已见过圣上了。
既然如此……
她目露狠意,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画纸已被她揉进手心,抓的面目全非。
孙栋的视线在她涂着蔻丹的指尖停留了片刻,便若无其事退至一旁,默默等待她接下来的命令。
这样的纪贵妃,他早就见过无数次了,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见过她的真面目,并因此而深深迷恋着这个狠毒、决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