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热泪顺着他的面颊流落，这个在血与火中淬炼过大半辈子的老人，竟然身子颤动，呜咽起来。
裴清秋被这一幕惊讶到，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良久才缓过神，“黎叔，黎叔，你怎么了？”
裴清秋自幼便喜欢跟着父皇四处访查，到了青云城时与樊黎相识，自那以后，几乎每年裴清秋都要来青云城待一阵子，这一晃便过了十余年岁。
但相识这么久，她从未见樊黎的情绪如此激动过，从来没有，绕是有一次来时，见樊黎被剧毒腐蚀了半个手臂，他也从未掉落一滴眼泪。
裴清秋脑中此刻哪还有什么桂花糕，当下半蹲在樊黎身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为他擦去眼泪。
樊黎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未曾哭过，这一次，就像是哭过了许多年。
良久，樊黎才嗓音沙哑问道：“殿下，你可知道这桂花糕出自谁之手？”
裴清秋很快回答道：“这桂花糕我吃过许多年，记得很清楚，是京城长安街街角的一位阿娘做的，她们家糕点铺子开得很大，我只吃这一家。”
“到底怎么了黎叔？”
裴清秋注意到黎叔脸上驻留过片刻的愕然。
樊黎苦笑问道：“那位阿娘已经有了家室？”
裴清秋点头，“是的，有两个儿子，一个天资尚可，听说是入了玄天宗修行，另一个天生有缺，便待在阿娘身边干一些杂活儿。”
樊黎似乎很是着急，又接着话根问道：“那个阿娘的…丈夫呢？”
裴清秋笑道：“听说以前是个书生，跟阿娘来到京城后，便帮着打理铺子，平日里还会给阿娘写写情诗什么的，对她极好，她们一家也很和谐。”
樊黎眼神落魄，失神良久，但俶尔自嘲起来，“是啊，负了人家多少年了，也该忘了。”
裴清秋这才猜出个大概，“黎叔与那阿娘有旧？”
樊黎抬头望着月亮，怅然若失道：“是啊，这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裴清秋一直盯着樊黎，在他晶莹剔透的眼瞳中，亦看见了月亮。
就着月华如水，樊黎给裴清秋讲了个故事，让她的心头荡漾不已。
樊黎年少的时候，是村子里的小霸王，什么鸡鸭猫狗都逃不过他祸害，更别提一个刚来村子珠圆玉润的小丫头。
只不过这个小丫头很特殊，不仅樊黎时常会捉弄欺负她，就连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孩子也会下意识疏远她。
后来樊黎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怀疑小丫头她娘不仅是青楼出身，还可能是个吃人的妖怪，妖怪能生个人出来吗，所以小丫头当然也不会例外。
起初樊黎还觉得怪可怜的，平日里会给小丫头带些吃的玩的，但没想到小丫头不仅不跟他说话，还把他的东西都扔了。
年纪都不大，樊黎自然也生气。
两人就从未再接触过。
直到有一次小丫头被人堵在田地里殴打，樊黎恰巧路过，本已走出很远的他突然心生一股闷气，扭头便与那些人打在一起。
他可是小霸王，打人怎么不经过他的允许？
结果两人因为疼痛硬是在田垄上睡了一宿。
好在樊黎知晓了她的名字，梓然。
两人的关系也自此好了起来，樊黎会给她带好吃的，也会与她一起看月亮，更重要的是，每次梓然挨打樊黎都会陪着，就死死将她护在身下。
终于有一日，梓然的母亲旧伤复发，又赶上月圆之夜，不得不现出真身，是一只一尾的妖狐。
村子里一下炸开了锅，嚷嚷着要烧死梓然的母亲，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樊黎提前得知了消息，便向梓然的母亲发誓后，带着晕厥的梓然逃离了村子。
当时的他们，才十二岁。
樊黎带着梓然游荡多年才找到落脚之地，慢慢地，樊黎会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体力活儿干，梓然也学会了做桂花糕，日子开始渐渐有了起色。
每个晚上，他们都会牵着彼此的手，坐在树下，一同吃着桂花糕，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赏月。
可好景不长，历史上有名的神朝大战突然爆发，他们虽住得偏远，却也没能幸免。
樊黎带着梓然，在跟着村民逃跑的路上，碰巧遇到两军对阵，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想要燃烧精血化出真身，但被樊黎强硬拒绝了，大战一起，方圆百里都被余威影响，狂风眯眼而不停止，他们就这样，在人流与战火中走散。
自此再未见到过彼此。
那年樊黎二十岁。
自此，樊黎于草间微末处开始修行，找寻十年未果后，于三十岁参军，终至四十五岁达到灵府六重，即非天才，也是天才。
“这世界太大了，当时一点修为都没有的我，用了十年才走过很小很小的一片地方，你知道吗，换作五殿下来，可能不出一个月就能走完。”
“可一个二十多岁连灵者都不是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宗门学院肯收留我，于是我便打算参军，结果你也看到了。”
“一晃二十余年啊。”
“当初她一定过得很苦，能有人对她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裴清秋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脸上两道泪痕格外醒目，但她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黎叔，明日我便带你回京！”裴清秋哽咽道。
樊黎深吸一口气，喟然一声长叹，然后摇摇头道：“以前我说过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可我已经食言了，我没脸再见她。”
“我没什么本事，若是她一直跟着我反而会过得不好，当年的分开，也许对她是件好事。”
“黎叔没求过你什么事，这一次，就当是末将逾矩，请殿下回京之后，多多注意梓然，并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她。”
说着便从储物戒中掏出一颗宝珠，珠子有半拳之大，光洁无暇，似一轮小月亮般明亮。
能将此物交于她，自己的罪孽也算有个交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