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栈颇有一些年头了,木阶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一面临街,一面靠着几棵百十来年的古树,将二楼的小窗往起一支,就有一大片浓郁的树荫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每日早晌,云雾尚未给收入露水中,远山近水氤氲缭绕,长街上人烟稀少,石板被霜,一眼能看见尽头。
衡山脚下,方圆好几十里,只有这么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客栈,虽说如今世道萧条,但也颇为热闹。
据说此地早年间也是个热闹地界,大小店铺纷纷杂杂,后来都倒了,只剩这家名唤“三春”的客栈一枝独秀。
南北往来路过客,都得在这歇脚打尖,来的自然是什么人都有,逞凶斗狠的、不讲道理的、特别难伺候的、怪癖一筐的……这老板全都给答对得顺顺当当,叫客人们平安来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功夫。
此刻,二楼的窗边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净,头发上却系了一条红绸子,少女自有自己一番眉目如画,不必穿红挂绿,也不必珠光宝气,有这一点颜色,就够画龙点睛。
这个少女自然是周翡。华容城的事过后,段九娘也醒了过来。周翡本想着带她去四十八寨,觉得李大当家念着当年的旧情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段九娘拒绝了。
段九娘笑了笑,解下一条红绸子,替周翡将散落的一头长发系好,摸了摸她的头,只说自己想去看看这河山,山水有相逢,有缘自会再见,便策马而去。
周翡想追,但只是站在路边上怔愣了一会儿,就默默地回来了。
“哟,谢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那掌柜的将那抹布往肩上一甩,声如洪钟似的叫道。
周翡回过神,侧头看去,只见谢允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对她说道:“白先生护送着吴小姐一路过去,大概会走些偏路,吴小姐不耐劳顿,路上可能还得多歇几天,肯定比咱们慢一些,我大概算算,这两天大概能有信捎来。”
周翡总算有了点精神,问道:“会有信吗?怎么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脚帮’,手底下有些杂七杂八的门路……”“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脚帮’,手底下有些杂七杂八的门路……”谢允一句话没说完,小二就端了早饭上来,谢允一跃而起,自己跑过去接过摇摇欲坠的水壶,“慢点慢点,我来。老板娘调的酱还有吗,今天给我盛了吗?我看我临走怎么也得顺一罐走,不然以后半年吃饭都没味。”
风尘仆仆赶路的,大多心情不会太好,店小二难得碰见这么会说话的客人,乐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给您盛了一大碗。”
谢允坐回来,先沾着热水烫了筷子,把两碗面放好,从周翡的碗里挑走了小半碗面条,又把自己碗里的几片肉拨给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谢允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露出一个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的酒窝,煞有介事地说道,“这种好酱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酱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样罪大恶极。”
周翡这几天连逃命再赶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气——谢公子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说了,他就想跟你争辩“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也能往那一坐,滔滔不绝地白话一天,非得能说得众人心悦诚服,发自肺腑地认为太阳就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周翡便也不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问道:“行脚帮是什么?”
“行脚帮差不多,也是一帮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过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走的是‘□□’。”
周翡没十分明白,问道:“什么……什么牙?”
“快吃饭,一会别凉了,听人说话不占你的嘴。”谢允屈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见她低头扒了几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车船店脚牙’说的大致是五种行当,驾车的、撑船的、开店的、行脚的、倒买倒卖的,这些人走南闯北,倒不一定坏,只是里头人多水深规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进来,被人杀人越货也只有自认倒霉。”
这边谢允和周翡在那叨叨行脚帮,那边客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周翡自二楼木窗往外张望,只见两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马上的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孔,直接从白孔方那帮人中间闯了过去,骑马的人手拿长鞭,两下掀翻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孝子贤孙,只见那鞭子上生了倒刺,粘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层人皮。
那两人转眼冲到了三春客栈门前,见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着扫帚不知躲闪,沾着碎肉末的鞭子劈头不由分说,便向他抽了过去。
眼看店小二一颗脑袋要变成个烂西瓜,自二楼突然落下两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骑马的人长鞭登时脱手,险恶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过,差点头面不保的店小二“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树叶。
骑马的人一把摘下头上斗笠,恶狠狠地瞪向二楼木窗——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周翡不躲不闪地回视着那青年的目光,面无表情。
马上那青年模样可谓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过分修长了些,眉梢收成细细的一线,几乎扫入鬓角,看着十分阴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双好似带了毒的眼,看谁都像是跟人家有杀父夺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仿佛照着民间相书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页长的。
那青年人嚣张地喝骂道:“哪来的狗拿耗子?”
谢允一把拦住周翡,笑眯眯地冲楼下拱手道:“这位兄台气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她一个眼瘸挡路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此言一出,客栈中不少人脸色都不对了,顾不上瞧热闹,纷纷开始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撤。
周翡一脑门雾水,便见谢允眼睛看着楼下,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青龙”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枢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说过,活人死人山上有四个头头,分别以“四象”给自己脸上贴金,木小乔就是“朱雀”。
楼下这青年人应该不是“青龙主”,否则不会让她一根筷子打掉长鞭,但瞧他那神气的样子,想必在青龙座下也是个人物。
马上的青年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他的同伴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浑浊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谢允身上,沙哑地说道:“我家少爷脾气不好,赶路又急,多有得罪,给诸位赔不是了。”
“脾气不好、赶路又急?这是哪门子理由!……唔唔唔!”一个坐在角落里锦衣少年气呼呼地说,却被身旁的同伴一把捂住了嘴。
那青年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绳随意一扔,身后的老人双手接住,像个尽忠职守的家仆。
青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客栈中,先是指着二楼的周翡说道:“我对女人向来网开一面,算你运气好,待此间事了,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周翡一脸惊奇,有点没明白,忙问谢允道:“你看清楚了吗?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还是他打了我?”
谢允:“……”
白脸青年气得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对身边的老人说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捉下来!”
只见一个三十七八的汉子缓缓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人瘦高条,身上穿着围裙,两肘往下套着两个微微有些油渍的套袖,是个厨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依然显得十分落魄疲惫,一点精神都没有。
只见那厨子冲掌柜的弯腰施礼道:“掌柜的,对不住,给您惹麻烦了。”
掌柜的摆了摆又白又胖的手掌,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
厨子缓缓地将两臂上的套袖卷下来,放在一边,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龙叟护在身后的小白脸,说道:“阿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那名叫做“阿沛”的小白脸听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哇,这么说你是出来还债的?”
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说。”
小白脸笑道:“这个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当着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自断经脉,跪在地上给我磕上百八十个头,叫我穿个三刀六洞,咱们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说到这,三春客栈外面突然冒出来一大帮人,每个人袖子上都绣了一条张嘴欲嗜人的恶龙,虎视眈眈地瞪着一双只有眼白的大眼睛。
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厨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脸立刻退了一步,见状,那厨子笑了一下,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那倒也没什么,我同你回去,要杀要剐全看你,不要搅扰了人家。”
掌柜的忽然开口道:“慢,慢动手,诸位大爷,劳驾,您看,我这小店里就这么一个厨子,您将他领走了,我上哪去再找一个呢?”
他一边说,一边凑到那小白脸面前作揖。
小白脸冷笑一声,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了刀鞘上,正待出手,却见那面团似的掌柜伸手一带,便将那小白脸的胳膊别了过来,小白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跄几步,顷刻受制于人手。
掌柜的扣住他半个臂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那小白脸疼得满头冷汗,而他居然也还算硬气,闷哼一声过后,愣是咬着牙没再吭声。
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啪嗒”一下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一双手了么?”
周翡摇摇头。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
她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捅的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罗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那双手洁白如羊脂,皮肉比吴楚楚还细,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那小白脸随着他的动作脸都扭曲了,长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撂,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利’,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令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乃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已经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